·敬惜字纸· //带那些“犹太人”到我们面前

    文/王东杰

犹太平民向德军投降

    二战期间法国西南部的勒尚邦村,一个胡格诺教徒的聚居区。胡格诺派属于新教,和大多数法国人信仰的天主教不同。自16世纪,他们就被当作异端,在法国不断受到迫害。这种经验使他们对20世纪30年代甚受法西斯主义凌侮的犹太人命运感同身受,充满同情。战争开始后,法国在纳粹进攻下迅速沦陷,而勒尚邦村的两位牧师仍然坚守良知,积极组织犹太难民的收容工作。在两位牧师遭到逮捕后,他们的妻子继续为难民筹集食宿。然而,当她们询问那些邻居,是否愿意接受难民的时候,村民们却畏缩不前了:是的,他们真切地同情犹太人,但他们也要保护自己和家人。这件事太危险了,一旦暴露,他们所遭遇的必是覆顶之灾。

    面对这种退缩,两位妻子几乎绝望。然而,事情总有出人意料的转机。当那些犹太人真的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她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领着那些骨瘦如柴、疲惫不堪的难民,再次来到村民们面前,却惊喜地发现,先前一口回绝的人竟略带犹豫地伸出了援手,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短短的几年里,他们先后收留了5000名犹太人,并帮助他们逃到安全地带。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在著名的政治学、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看来,这里显示的是“具体性”的力量。当犹太人还没有来到村民面前,尽管村民们知道他们处境艰险,可是他们毕竟还只是一些抽象词汇:“难民”“受害者”“犹太人”,他们值得同情,可是和身边活生生的亲人相比,还太遥远,暂时闭起眼睛来也没关系。可是,一旦面前站着一个真正的犹太人:满面菜色,步履蹒跚,瑟瑟发抖,和自己的亲人一样具体生动,村民们的同情心和道德勇气也就立刻激发。还是那些犹太人,还是那些村民,他们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情境。斯科特总结了村民的行为轨迹:他们从自己面临的具体情境出发,做了应做之事。“他们并不是先宣示一条原则再照着做。他们的行动在先,然后再为行动找到一套逻辑。”他借用另一位学者的说法,将村民的援救行动称为“平庸之善”,以对应汉娜·阿伦特鼎鼎大名的“平庸之恶”的概念。他同时也提出,这也可以说是“具体之善”。

    的确,在现代汉语中,“平庸”二字可能很容易引人误解。但是,过去人说“庸”(比如“中庸”),也就是“常”。给逃生的人一碗热汤、一床棉被,都是平凡的、琐屑的,当然,即使如此,在特定情境下,这也是需要付出心理上的挣扎和努力的。然而,就像在这个例子里一样,一旦人们不约而同地决定,遵从他们内在良知的召唤,所带来的结果也是惊人的。

    对于熟知“平庸之恶”的人来说,“平庸之善”的说法具有无可替代的冲击力。乍看起来,平庸之善似乎就是“勿以善小而不为”。然而,一旦和“平庸之恶”对照起来,它所蕴含着的历史意义,就要深刻得多了。这个从纳粹铁蹄践踏下抢救出来的概念,散发着更为人性的光辉——不是让人刺眼的那种,是日常的,温和的,也是坚韧的。福柯的微观权力观念告诉我们,强权犹如流水一般,无声地渗进生活的每一处空间,乃至人们的骨髓。面对它所制造的恐怖,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这是本性流露。但另一方面,善也同样来自人性本身,无可消除。由此,在恐惧的同时,人也在尽可能地抵抗强权的压迫。这抵抗也一样是无声的,像流水一般,渗入生活的每一细小空间,绵密地、灵活地、固执地与强权抗衡,保卫人性的尊严。人性不死,生命有光。

平庸的善,就是具体的善。那是因为,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具体的。但是,这不等于生活可以永远地维持它的具体性。具体性会被那些强加给我们的抽象性(比如一条建立在生活之外的、空降给人们的“原则”)所掩盖、排挤、腐蚀,像铁锈一样,一片一片地淡出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只会有口无心地重复那些“原则”,而无力将其还原为活生生的事实,甚至会将“原则”所承载的理念视为虚伪的装饰。而这又必将导致,人们丧失掉按照本自具足的良知做出即时性善举的能力,更难以想象,这种偶尔的善举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一种改变历史的力量。在这种意义上,每一个社会都需要有人将那些被恐惧淋得透湿的“犹太人”带到人们面前,以让人们重温“具体性”的模样,唤醒他们的行善本能。

王东杰

王东杰 1971年生,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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