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漫漫· // 读史我得多打问号

圣人之圣明,暴君之横暴,一代代踵事增华,加码到后来,无可收拾,成了既像神话又像笑话的东西



 文/张宗子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讲到曹操时说过:“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

    这段话影响了我对史志的态度,对即使是最喜欢的著作,也留一份戒心,不轻易相信。胡适说,历史实在是个很服从的女孩子,百依百顺地任我们替她涂抹和装扮起来。深闺大宅的名媛淑女,蛾眉画就之前,是不许人窥其素颜的。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正如黑格尔的名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遭到广泛的误读。克罗齐的意思是,历史以现实生活为参照,只有和当前的观念和经验相重合的时候,才为人所理解。

    历史构成我们当前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然而不幸的是,对克罗齐的误读恰恰成为确定的现实:历史一直是为现实服务的工具,一直是一种意识形态,甚至话语的霸权,这就决定了它很难是对过去事件的客观解读,它成了柏拉图所说的那种“高贵的谎言”。

    秦朝,新莽,曹魏,隋朝,武周,都只有短短十几或几十年,鲁迅说,“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看看《世说新语》里关于曹氏父子种种离奇而颇能讨好俗众的荒诞传说就知道了。

    中国的古史既是“层累地造成的”,圣人之圣明,暴君之横暴,一代代踵事增华,加码到后来,无可收拾,成了既像神话又像笑话的东西。

    上古史由于没有文字或文字和书写工具的简陋不便,留下的资料很少,几千年的口传,经过无数次改造和变形,弄得史实与传说不分。特洛亚城如果不是谢里曼的发掘,谁会相信荷马史诗吟唱的,可能是实际发生的事?虽然是真事,但你再天真,也不会认为在那场战争中,奥林波斯圣山的诸神如宙斯和雅典娜,都不辞辛苦地介入了,希腊联军的头号英雄阿克琉斯,因为被母亲倒提着在冥河水里浸过,全身除脚踵外无处可伤。黄帝肯定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应玄期,总百神”,“体练五灵妙,气含云露津”,铸鼎荆山,跨龙飞升那些话,只好看作玄幻小说里的情节。

    至少自《春秋》以后,我们进入了信史时代,司马迁发愤作《史记》,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记叙史实,带着强烈的情感和主观性。这是美好而伟大的主观性,使历史成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文字。然而不过一百余年,班固便拨乱反正,使历史学走上正轨,此后官修史书,统治者的意志不可避免地渗透其中。


 


    近看夏维东数百万字的大作《我的五千年》,甚是有趣好读,其别具只眼,令人印象深刻。

    书的第一部《上古迷思》,对深入人心的两位元凶桀与纣,着墨最多,写得最为痛快:“履癸就是帝桀,个人素质好得让天下男人崩溃:英俊潇洒,孔武有力,可以赤手空拳搏杀犀牛和老虎。后世有两个帝王和他极其相似,素质出众,结局悲惨,便是商纣王和隋炀帝。看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未必是好事,过多的幸运比苦难更能‘毁人不倦’,它会让人产生一种狂妄的错觉,觉得自己是超越众生的神。”

    桀的恶行,有不少绘声绘色的描写,最能说明桀腐败的是“酒池肉林”一事,据说桀建了一个巨大的池子,可供三千男女在里面玩乐,池子里装的不是水,是酒,池边树上挂着肉脯,这三千男女玩累了,“抬头吃肉,俯身喝酒,裸身相抱,真是人类史上罕见的奇观。”

    奇观奇则奇矣,然而作者说,可惜不是事实,主要来自三国西晋时《帝纪》作者皇甫谧的想象。战国时的尸子最初只说,桀侈靡无度,“六马登糟丘,方舟泛酒池”,西汉时的《韩诗外传》将其扩大为“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百年后刘向在《列女传》里再加以发挥,增设了“醉鬼、死鬼,还有妹喜这个女鬼。”皇甫谧“继续在刘向的基础上添砖加瓦”,开发出一个“肉林”:“肉山脯林,以为酒池,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余人,醉而溺水。”

    《史记·殷本纪》说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这大概就是事情的真相,但与桀无关。


张宗子 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编辑:禹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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