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毁灭性 | 专栏: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


 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设想地球的历史重来一遍,我们虽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仍将来到这个世界,但可以相当程度地肯定,生命和智慧生物仍将出现。这是时间富于创造性的一面。

时间又是毁灭的渊薮。我们看到风化使建筑坍塌,使金石锈蚀,看到水滴将石头滴穿,看到绳索将木头锯断,铁杵被磨成针。我们看到衰老不可避免地来临,壮硕的身躯佝偻,新鲜的生命衰颓。“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简单而引人深思的提问,前两问估计还有不同的回答,最后一问“到哪里去”总是毫无疑义,所有人都走到了尽头。

 终结是一个时间现象。它发生在一切东西那里,唯其发生在人的身上,才变成一种主观的感知。人们认为,动物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能超越自然,它不自知地融合在自然里,而人不仅是自然的一部分,还是具有生死感知从而从自然中挣脱出来的生物。这便是人能够提出“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因。问题的提出,表明人对自己“何故在此”存在很大的怀疑。

 每个人都不曾选择是否来到这个世界,也无法选择是否离开这个世界。无所选择,无可选择,便是规定性,或说是一种必然。而人在开始与终结的两点之间,总是在不断选择,从而走了各不相同的道路,活出各不相同的过程。

  “人固有一死”。其实在另一头,也是“人固有一生”。生和死,都是“固有”的,无可选择的。虽然,我们会为生而高兴,为死而悲伤,但从“固有”的一面来看,高兴或悲伤似乎显得多余,因为不管怎样,一个人的生和死都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庆祝或者悲吊就没有什么意义。这就是说,如果人生是有意义的,那么其意义不在生和死这两个总归不免的定数上,而在生和死之间那些充满选择的过程。这个过程定义了死的价值,供人去盖棺论定;也回溯性地定义了生的价值,使出生也得到评价。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是刘胡兰获得的评价。“死的光荣”,在于她以年轻的生命,选择了一个终点,那就是在出卖秘密与死亡之间,选择了死亡,“就义”这个词,说明死亡于她而言,不是被动地发生,不是生命自然走到尽头,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由“死的伟大”,回溯性地可以说,刘胡兰“生的光荣”,这里的生,虽然主要应是指其献身阶级解放的生命过程,但也包含着从降生开始的全部。

大多数人的生命,并不像英勇献身的英雄那样充满悲壮性,也不像突遭横祸那样被突然终止,而是慢慢接近终点。生命的相当长时间伴随着衰老,这个过程也许有些煎熬。如果死亡没有带来巨大的不甘,“灵魂不灭”和神鬼观念就不会普遍地存在于各民族之中。

理性是否足够解决衰老和死亡的困扰,很难说。英勇就义、视死如归是一回事,但在衰老中一步步无可奈何地死去是另一回事。前者是有充分的意义加持的,选择就义,有被“义”鼓舞的一面;而衰老以至死去,意义在哪里呢,那不过是一种生物性的过程,一个纯粹的生理消耗过程,人不能自主;这个在生物层面发生的过程,只是对生的不断否定。

彻底的唯物主义把死作为物质的必然结局来看待,认为死亡是大自然的新陈代谢,因而不认为它的到来需要引人悲伤,也不必自己去强行回避,来则来矣,坦然受之。不过,坦然受之,终究是一种被动性,在主动性一面,仍然需要尽量延长生命,需要把挽救生命作为第一选择。这就是说,彻底的唯物主义并不主张对死亡顺其自然,而是主张尽人所能去延缓死亡。

衰老与死亡是两件不同的事,虽然衰老常常是死亡的原因。明显地,即使我们接受死亡,也免不了为衰老而恼火。衰老是明显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动作变得迟缓,骨骼变得脆弱,记忆减退,学习能力下降,肌肉萎缩,眼睛老花,耳朵失聪,应答速度减慢,体温调节能力弱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也只是壮心而已,毕竟不能再像壮士那样行动。衰老还带来了额外的问题,疾病更加容易找上门来,免疫力下降,白内障,糖尿病,高血压,肾功能减退,动脉硬化,阿尔兹海默症,帕金森氏病,癌症等等。衰老在身体上产生的困扰,改变了心理状态,使人难以从容、愉悦,甚至可能难以合群,使人更加容易孤独。

衰老还带来了社会问题。能够拥有更长的寿命,不只是个人的幸运,也是社会发展的目标。更长的平均寿命,意味着更多的人能够活到衰老的阶段,老龄化是社会发展的结果。老龄化社会的到来,首先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福祉。但这个福祉也是伴随着烦恼的,烦恼中既有老年人自身的身体和心理困扰,也有家庭和社会在养老上的付出。

虽然我们强调老人要保持年轻的心态,但老年既是一种心态,更是一种现实,而且首先是一种现实。当跑完100米需要20秒,甚至身体已不可能再去奔跑时,强求心态年轻并不见得好,首先应该是接受衰老,与衰老共存。尽管老年仍然可以拥有很好的生命质量,但更长的生命时间一定带来了身体的进行性衰弱。时间加诸身体的各种表现,需要人面对。

时间的毁灭性一面,在今天还有新的表现,那就是老年评价的社会性降低。千百年来,老年意味着经验,经过时间历练过的东西能对新一代导航,经验具有价值。现在,时间的价值已不在久长而在于分秒必争,新创造不建立在历久弥新的基础上,经验的重要性下降了,这使老年的价值面临着一种深层的否定。

人们越来越长寿,衰老的时段越来越长,而阅历和经验的作用越来越小,这带来了老年化的新困扰。老年阶段越来越是一个对个人生命长度有价值的阶段,而越来越不再是一个“发挥余热”的阶段。青年行为无论多怪异都被包容,而父母即使还未衰老也经常成为嘲笑的对象。怎样建立对老年人的新的社会尊重,已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编辑:禹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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