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漫漫】王令的诗有多好


文/张宗子

钱锺书在《围城》中写董斜川论诗:“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用地理名词来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

尽管杨绛早已指出,董斜川虽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末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王培军在《钱锺书小说里的几个故典》中也说,“这一段话,不过是钱先生的雅谑,未必真是冒的诗学见解。”不是冒的诗学见解,当然更不是钱先生自己的诗学见解。但仍有学者认为,“陵谷山原”的议论,至少有一部分,确是作者自己的体会,称扬北宋早逝的诗人王令,就值得注意。

王水照先生说,“王广陵是宋代年轻诗人王令,只活了27岁,在文学史上一向不被重视,正是《宋诗选注》称赞他为‘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才为人们所知,读到‘知道这个人么’这一特别提示,总不免联想起他在《宋诗选注》中对他的格外揄扬,郑重推荐,让世人都能‘知道这个人’”。钱先生《宋诗选注》的王令小传写道:“王令字逢原,江都人,有《广陵先生文集》。他受韩愈、孟郊、庐仝的影响很深,词句跟李覯的一样创辟,而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昂头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着似的,大约是宋代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运用语言不免粗暴,而且词句尽管奇特,意思却往往在那时候都要认为陈腐,这是他的毛病。”

从这里可以看出,钱先生对于王令,固然有“郑重推荐”之意,但评价谈不上多高。前面说他气概大,语气不无嘲谑,后面则直接批评他语言粗暴。《宋诗选注》中的诗人小传和诗后的评注,向以精彩著称,但关于王令的这一段,写得似乎马虎了,因为意思基本是从《四库总目提要》抄过来的:“磅礴奥衍,大率以韩愈为宗,而出入于卢仝、李贺、孟郊之间,虽得年不永,未能锻炼以老其材,或不免纵横太过,而视倨促剽窃者流,则固倜倜乎远矣。”

王令受到的影响,钱先生去掉李贺,加上了李覯。

回头看董斜川的话,陈三立且不论,所谓三陵,王令与梅尧臣的成就,和杜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梅尧臣是欧阳修捧上天去的,王令受到王安石的激赏。梅尧臣继承了杜甫和白居易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是他了不起的一面,但就诗的艺术成就而言,比较有限。尽管方回在《瀛奎律髓》里很给他面子,朱熹则毫不客气地直言,“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一语中的。王令才华横溢,可惜天不假年。他又不像李贺那么早熟,没来得及多写几首好诗就去世了。

二谷和四山的说法,相对比较靠谱,这六位都是一流大诗人。若论艺术风格,则是“果然一点不相干”。当然你可以解释说,把他们相提并论只是说他们成就高,并不是搞江西派那样的宗社图。然而论成就,为何李白、白居易、杜牧、韩偓、陈与义、陆游、杨万里都名落孙山呢?他们哪一位比王令、梅尧臣和陈散原逊色?小说中写道,当方鸿渐“弱弱地”问一声,能否添上一个“坡”时,董斜川嗤之以鼻:“苏东坡,他差一点。”“听到这话,方鸿渐咋舌不下”。

连苏东坡都“差一点”?钱先生的诗论,恐怕不会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吧。

说王令诗气派大,不是空穴来风,《墨庄漫录》记载了一段故事:王令和王安石的弟弟安国等人同登蒋山,相约赋诗。王令第一个写完,念了几联给大家听,安国不服气。等王令念到“仰跻苍厓颠,下视白日徂。夜半身在高,若骑箕尾居”,才华横溢的安国不禁感叹:“此天上语,非我曹所及。”于是搁笔不写了。

因钱先生的评选而为人熟知的《暑旱苦热》,其中想象“奇特”的句子:“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刘克庄称赞为“骨气老苍,识度高远”。只不过这样的诗,在王令的集子里不多,而且“好”也是有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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