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技术永生又怎么样


文/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生命有保持自我的本能。长寿是普遍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自自然然。长寿不只是一种愿望,也是一种道德。毁坏自己的生命被视为不道德的行为,“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毁坏他人的生命,不仅不道德,而且将被制裁。

长寿的极致形式,就是永生,永生是长寿的无限化。永生的现实形式或者说无可奈何的形式,则是长寿。当人们无法获得永生时,不能不降格以求,追求长寿。自古以来,追求永生的做法,最后都落为笑柄,但就其初衷而言,并不是不可理喻。

从各种各样的鬼怪意识,到诸多宗教提供的终极安慰,是永生的另一种形式,那就是宣扬灵魂不灭。在这种永生模式中,人的生物形式虽然消失,但灵魂形式仍然存在,有时灵魂在游荡,有时灵魂被炙炼,更多的许诺则是灵魂升入到天堂,或者轮转为一个新的生物寄存所上面。随着理性主义兴起,这类无法给予任何证据的终极安慰变得缺乏价值,灵魂不灭被彻底证伪。

科技带来了永生的新想象。生物工程似乎开辟了“轮回”转世的新可能,“数字永生”许诺把一个人的“自我”转移到某个科技存贮装置上。但“科技永生”也许不过是永动机一类的想象。

复制人与原版之间,何以保持同一“自我”?复制人如果具有人的一切可能,他原本可以发展为一个独立的自我,现在要把另一个人的“自我”强加给他,对复制人是否构成人格侵犯?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强加,固然有助于某个人的“永生”(如果他能够无限次获得转世机会的话),但同时也就接受了对人的戕害,关于人和文明的所有定义都要改写:

——我们将要认为,权利是不平等的,一个祈求永生的人有权把自己灌注到另一个完全可能独立发展出自我的人身上。

——我们将要认为,人是生而不平等的,一个被作为复制人生产出来的人,虽然具有一切发展的可能,但它只能作为行尸走肉。

——我们将要认为,人有两类,一类是生物繁衍形式的,他具有“永生”的权利,一类是人工制造形式的,它只能作为“永生者”的载体。

“数字永生”同样要面临许多问题。例如,如果“自我”在数字设备上仍然存在,我们该认为一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我们认为他还活着,那么,我们要给予他法律保护,要承认他拥有人的权利,但同时要求他承担人的义务。如果我们认为他死了,他那个仍然存在的“自我”会不会感到痛苦,他会不会要求就表决公共事务。假设有一天,这样的“自我”数量足够多,他们是否有权组织自己的“数字人社会”和“数字人国家”?

无论生物复制形式还是数字永生形式,还可能让我们陷入一种“复本焦虑”,那就是一个人、一个“自我”可能具有多个复本,这些复本使“个人”具有多个分身。一个原版的“我”,可以寄生到几个复制品上,这些分身的权利和义务要怎样分配呢?而且,如果这些分身又怎样保证意识上的完全同一呢?如果不能保持这种同一性,那我们该认为他们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呢?

我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问题,一直以来,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随着科技永生的可能,我们将要面对从未有过的思想撕裂。我们难以确认一个人的身份,从而也就难以去有效地构造社会。在“有死的人”与“永生的人”之间,如何形成“社会共识”将是很大的问题。有死的人所操心的事,与永生的人所操心的事,肯定是大不相同的。

如果“科技永生”得以实现,人类将怎样发展?永生权的分配,将是一项普遍福利吗?如果不可能,那就是有人先永生起来,这些先永生起来的人,是否会以其累积性的知识能力和财富能力,使永生技术变成特权?如果某个时候,人的永生权得以普遍实现,那是不是代际生产从此消失,彼时存在的那些人就是地球生命的最后形式,他们共享永生,从而既不需要新的人诞生来瓜分地球资源,社会也没有可能为新生的人创造什么机会?

当科技已经能够制造永生的时候,分工可能也需要永久化,因为人呆在其熟悉的领域能够使工作最为熟练,从而有利于效率最大化。于是社会流动将不再必要,哪怕某个人还会产生社会流动的想法,社会也将扑灭他不符合社会需要的异想。由此,由“永生福利”带来的社会固化,就将不只是一种阶层现实,而且可能要变成一种技术现实,社会可能发展出一种在生物上或数字上确保阶层固化得以实现的手段。

当永生实现的时候,时间的理解也就迥然不同了。迄今为止,我们关于时间的理解,完全是来自于生命的有限。基于生命的有限,时间就作为一种不完美的属性,与永恒对立起来。生是时间的获得及延续,死是时间的停止及消失,现在是生死两判,永生将取消死而只有生。在没有死而只有生的时候,生将被怎样理解,也大成问题。时间宝贵,生命只有一次,做事要趁早,一寸光阴一寸金,等等格言,可能都要失效。时间变得不再有意义。

“自我”在异质性中统一,例如在肉身A和肉身B身上统一,或者在硬盘与生物体上统一,这些技术问题是否可以攻克,值得关注。目前,无论对话机器人还是生物克隆,都还没有到达触及把一个“自我”转移到另一个东西上面的层次,把“自我”传递到另一种介质上复原,还只是展望中的事情,距离其实现路途遥远。即使如此初级,也已经有人提出反“科技永生”的观点:

——拥有某人的想法、过去,然后按月卖给悲伤的家人,是卑鄙的商业模式。

——某天你会收到一条消息:给我1万比特币,否则你奶奶会遭殃!每耽搁一天,我就删除一兆字节,你不想让她再死一次吧。

——用我们的大脑存储库来为子孙后代增加负担,难道我们留给他们的问题还不足够多吗?

——这就是个笑话,未来的人类会对21世纪的富豪们为了永生而耗费金钱和资源的做法感到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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