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格与人的升级版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船在出现损坏时,会更换船板。如果一艘旧船的船板不断被更新,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不再是原来那艘船了呢?

等等,这个提问难道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吗?我们用的是“它”,这是一个单数的指称词,用于指称某个对象。我们说一只狗用它,说一本书也用它,这是可变的,但某一个“它”是不变的。一只叫吉姆的狗是一个它,一只叫泰格的狗是另一个它。当我们说某个具体的“它”时,包含了它之为它的全部历程。

吉姆终身叫吉姆。这种不变性,就像“烧成灰都认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吉姆就不再是原来的吉姆了呢?这个问题不存在,因为吉姆一直是原来的吉姆,即那一个“它”。如果吉姆不再是原来的吉姆,我们就认为吉姆已经不是吉姆了,就不再是那一个它了。因此,它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原来那个它,某艘船从什么时候不再是原来那艘船,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表述。

但我们还是可以暂时不管语言层面的矛盾,去理解提问要表达的意思。一艘船不断被更换船板,什么时候不再是原来那艘船了,是从更换一半船板的时候,还是从更换第一块船板的时候,或者是从更换八成船板的时候?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这艘船尽管一直在更换船板,但我们认为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就算这艘船全部部件都被换了一遍,也一样。就这艘船的“性能”而言,它一直在“与时俱进”,得到了维持或提升,但它还是它,我们认为这艘船没有变。

我们并非有成套的答案来回答问题。例如,运动的观点,矛盾的观点,否定之否定的观点,螺旋式上升的观点,会说一艘船从更换第一块船板的时候,就是它又不是它,一直到船上部件全部换了一遍,“是它又不是它”的过程仍在继续,船板还会换下去。这里没有从量变到质变,没有从原来那艘船到现在这艘船的更替,没有新的船产生。

直到有一天,我们认为这艘船已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因为,船板可以更换,但船的一些属性是会得到延续的、不变的,例如船型、大小,某一天我们可能觉得与其更换船板,不如新造一艘船,于是“它”被弃用了。这样,我们会有一艘新的船,一个新的“它”,而不再是原来的“它”。

不只是船,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其实也是这样在更新之中的。深圳是一个从渔村成长起来的新城市,更多的城市不是,那些城市在不断地拆旧换新,同样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们认为每一座这样的城市,都还是原来的城市。深圳什么时候不再是原来的深圳,就是它从渔村变成城市的时候。曾经上海也是从一个传统的县城变成为国际性工商城市,当上海取代松江县城的时候,质变发生了。

今后,深圳也会改旧为新,就像上海要进行旧城改造一样,城市的地盘可能要变大,城市的内质可能会跃升,但我们不认为“它不再是它”。人类历史上确曾发生城市被毁弃的事情,庞贝城灭顶于火山,楼兰城被风沙埋没,这就是“它不再是它”了。今天,也有一些城市可能正在向“不再是它”转变,例如底特律,例如玉门,但也有可能,这样的城市能找到“仍旧是它”的办法。

我们之所以在这里谈论“它什么时候不再是它”,在于这种可能性正出现在人的身上。随着现代科学和社会化技术的发展,人可能从生物体变成生物与机电的结合体,人的赛博格化正在从展望逐渐变成可实现的过程。例如,义肢正在从修饰性的假体变成功能性的肢体,机械手将能够像天生的手臂那样“如臂使指”地拿捏抓握,机械腿可以让人健步如飞。材料学、机械学、电子学、纳米科技、感应装置、内置芯片、生物工程等等,都在突破的临界点上,信息学、网络化、数字化等技术的社会化运用,也为“新人”的出现提供了接口。换船板正逐渐出现在人的身上,人体器件的更换正在从低级形态发展到高级形态,也许今后就会有出生之后“全部更换了一遍”的人,这个人是谁,是原来的那个人,还是一个新的人?

如果说今天的器官移植还有排异反应,因而无法替代与生俱来的器官,未来呢?生物工程将有能力提供无排异的器官时,器官衰退可以彻底成为历史。今天种植牙已经可能比天然的牙更持久地提供咀嚼功能而且不发炎,借助机械弹力,装有机械腿的人能够比普通人跑得更快,相形之下,仅仅从跑的能力来说,天生的腿已经在“拖后腿”。

“人2.0”“人+”“人plus”正在出现,这是人的消失或抹除,还是人的增强与升级?我们对人的升级版的接受是否存在一个临界点?当有一天人的升级版、改进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周围时,或许自惭形秽的将是普通人、天然人,要求平等的会是普通人,更换器官将成为一项权利,公平竞争的要求将由普通人提出。我们是否需要确立标准,在何种情况下,我们就决定“他不再是原来那个它”,是用人体器件更换的比例来判断,还是用人体器件的关键性来判断,或者用某个人的自我认定来判断?人的自我认知是否又会存在一个拐点,即当器件更换到某个程度时,他突然认为自己不再是他,一个“新我”诞生了?而我们又如何认识“他”,把他当成一个新的人,那么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谁是他的父母;把他当成一个旧的人,那么与他的自我认知不一样怎么办?

人的寿命可以有多长?现在大家说活到120岁是没有问题的,更长的可能性也有,但基本上这是在“封闭”和“自限”的思路上的设想,即与生俱来的肌体整体上可以维系的寿命。如果人体器件全部可以更换,人的寿命又会有多长?即便是产生“自我”的大脑,也可能赛博格化,成为生物与机电的结合体,甚至成为功能完全的人工装置,那么人的寿命会如何。在寿命大大延长的情况下,人生的时间限制迹近取消,人又怎样认识时间和人生的意义?“人总是要死的”,这个铁则被攻破后,人文学、哲学以及社会科学都将重写一遍。

文/刘洪波

【编辑:刘益谦】

(作者: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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