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如果说“时间是否存在”只是一种思辨性的追问，传统时间认知的另外两个基石则已经被松动了。

如果时间是存在的，那么它在哪里存在，是怎样而存在，为何而存在，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就都会出现。时间是怎样存在的呢？有两个基本的特性，一是事物有快有慢，时间无所谓快慢，从而成为衡量事物的标尺；二是时间连续流动，虽然可以人为地划分它，但它本身是不间断的。

现在，人们已经很难说时间无所谓快慢了。相对论认为，运动会使时间减慢、使时间膨胀，时间是运动系之间的一种关系，时间不是绝对的，光速才是绝对的。广义相对论构造了更彻底的一体化时空，引力的概念被场的概念取代，物体的质量造成了时空弯曲，时间和空间都不平直。量子论认为，没有什么是连续的、无缝的，任何事物可表征为量子态，时间不是连续的，而是离散的，时间以量子的方式存在。一颗光子穿过普朗克长度需要多久，这就是最小的“时间颗粒”，比这更短的时间，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平直的时间、连续的时间，只是假相，即使不算是错误，至少也算是不着要害，它只是时间在日常情境下的一种表象。

弯曲的时间、断续的时间，这些对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影响吗？没有，就像我们知道不知道宇宙的起源，不影响我们的生活。世界是怎样发生的，我们每个人了解的都非常少，但生活却比我们所了解的丰富得多。晶体管怎样造不重要，我们能打开收音机就够了；光学是什么不重要，我们能用手机照相；显示器工作的原理不必懂，不影响我们看电视。时间到底是怎样的，明白不明白都影响不了我们在时间之中爱恨生死。

我们生活在一个常速的环境，而不是以光速来运动的环境，使得时间膨胀、弯曲不必成为日常生活的状态。我们生活在一个肉眼发挥作用的尺度，而不是宏观到光年、微观到基本粒子的环境下，时间在本质上是连续还是离散都不重要。只要习惯了常速和宏观视野环境，我们就生活如常。因为人就是在这样的尺度之下进化的，所以不仅熟悉这个尺度和环境，也最能用好这个尺度和环境。进化上，我们作为生物，就是为匹配这样的条件而来。所以即使我们听不到超声波，也无所谓，甚至从生活的必要来说，人在进化中没有产生听超声波的能力，一定是这个能力对生存并不必要，可能这个能力对人类生活弊大于利。例如如果我们能够听得到超声波，那么我们身体的其他机能就要相应改进，使身体受得住超声波的刺激，同时我们的身体还要发展出利用超声波所带来的好处的能力。

古人只需了解家门口，就可以平安终老；现代人也差不了多少。以生活而论，个人的“有限理性”既是足够的，也是必然的，无限理性不可想象，它既无可能，也不必要。因此，我们对时间，只要知道一天分成24小时，能够读钟看表，也就足够作为一个现代人而正常生活。这也意味着，所有把时间作为对象的思考，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它在不在、弯不弯、连不连，有什么关系呢？明天照样来临。甚至明天不再来临，又能怎样呢？我们的作为空间太有限了，人阻止不了什么，火山、地震、下雨、落雪，更不可能阻止明天不再来临，如果它真的要发生的话。这就像蚂蚁忙着运输它的口粮，或者进行争夺巢穴的战争，并不知道这些在一个人类成员看来是何其无意义，但难道蚂蚁应当了解到一个人类的顽童就能够摧毁它的全部，而且与它怎样努力没有关系，才好开始自己的生活吗？

正因为关于时间本质的思考可有可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时间还是一去不回头，生命还是老去，具有这种思考才更显不简单。就人类总体来说，思考不是没有成本，它不仅要投入人力，还要投入社会财富，科研投入是支出，在贫困的年代里供养一个巫师和哲学家也是支出，思考是如此奢侈。如此奢侈的活动，要面对一个“没有用处”的问题，实在是得不偿失。何止是得不偿失，它甚至是负作用，因为有关时间的思考，无论在过去还是在现在，甚至在相关长远的未来，都表现为几个特点，一是没能抓住任何东西，二是让人垂头丧气。投入一部加速器，至少可望捕获几个基本粒子，建一座望远镜，几乎可以肯定会发现新的星星。但谁能抓得住“时间”呢？时间限制了人的终极能力，使人不管技术能力如何，都会陷入死亡和消失之境，时间表明一切都只是过程。

但思考也不是毫无实用之处。现在还相信绝对时间不存在的人已经不多了，很多人知道宇宙航行归来的孪生哥哥会比他没出门的弟弟年轻。宇宙的巨大尺度，使现在、过去、未来开始分界模糊。我们望向夜空中的一颗星，可能看到的只能是它几十万年前发出的光，明天我们看到的还是它几十万年前的光，只是晚一天发出罢了。我们并不知道明天会看到什么，但几十万年前，这个我们不知道的未来已经发生。一个时刻，可能既是过去，也是将来或者现在，到底是什么，视乎我们在哪个位置上看它。未来是尚未发生，还是发生了，只是没传来信息？在我们与十万光年之外的一颗星之间，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绝对意义的“此时此刻”同时发生了什么，又有谁能站在一个俯视的位置上看到“同时”？现在发生了什么，对宇宙尺度上的观察者双方，都是过去曾经发生了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很大程度上也是这样。

这正在改变的，就是我们常常说到的“世界观”，关于时间的现代意识形态。它构成了我们与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人们不同的时间观念，除了时间膨胀、时空弯曲、时间量子，还有时空隧道、虫洞等。这些都是一些“看法”、一些想象，不具备任何可操作性和现实性。我们不知道这个意识形态的用处是什么，就像当我们知道一轻一重两个物体从高处会同时落地时，想象不来这能够有什么用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