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我很看重我的另一面”

《钱理群的另一面》

钱理群 著

作家出版社

长江日报-长江网讯(记者李煦)钱理群已经80岁了,作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他对学术的研究,特别是对鲁迅的体悟,得到海内外的重视与尊重;他对一代青年发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警世之语更是振聋发聩。2015年6月,钱理群夫妇卖掉住房入住北京昌平区一家养老社区,房间100多平方米。

2019岁末,他的新书《钱理群的另一面》出版,此书是他几十年所拍摄照片的选编,配以从他的日记等摘录的文字,展示了他生命的另一面,钱理群自言:“我很看重我的这一面。”

放弃琐事,在养老院完成3本书

进养老院前,钱理群读到梁漱溟的一句话,感到极为震撼: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处理三大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己内心的关系。

他想到自己的一生,在这三方面常常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可谓极不正常。因此,“我决定要进养老院的动因之一,就是不甘心一辈子这样窝囊地活着,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活得稍微正常一点,舒畅一点。关键在重新处理好这三大关系。为此,我为自己的养老院生活设计了两项主要内容:关在书斋埋头写作,在院子里游走,欣赏自然之美,追求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我也要求通过每一次写作,自己的内心世界都有新的开拓。这样,我在精神上几乎每天都处于‘新生’状态,和身体的老化形成奇妙的平衡。我唯一淡化的,是与人的关系。我几乎拒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与养老院的居民也只是相敬如宾,很少来往。我通过读书交友,和信得过的老朋友聊天,维持一种相对单纯、和谐的人际关系。”

如今,《钱理群的另一面》出版,《八十自述》已编好,这两本书给他的八十人生作了一个全面的回顾与总结;他潜心贵州地方文化研究10多年,主编的200万字《安顺城记》,也准备在今年年初出版。

《钱理群的另一面》中,他回忆往事、解析自我,初次读到鲁迅的感受,对动物和孩童的矛盾心理,认为自己是个“极端个人主义者”,缺乏生活趣味,对世俗生活过于不关心以致影响到学术研究……书中最打眼的,是钱先生的一组“怪脸”照,这是他66岁生日时和老伴私下嬉戏,由老伴儿随手拍下的。钱先生说:“我的这组所谓的表演,就是用夸张的方式表现平时受压抑的一些内心情绪。自由地故作歌唱、惊喜、痛苦、幽默、欢乐、作怪、调皮、悲伤、沮丧、谄媚、高呼、沉思……状。这背后自有一种真性情。它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那着意的放松,放肆,夸大的自由、随意感,这乃是因为我们总是戴着面具,生活得太紧太累,太虚太假,太压抑,就只有借私密的搞笑,作出自我解放的姿态。……我也想借此对我刚刚远行的老伴表示感激、怀念之情,我的这本摄影其实是献给她的。”

钱理群66 岁生日时,老伴为他拍下了一组搞怪照片

是我非我,他有好多“另一面”

钱先生在书的后记中说了这样一件事。一位韩国朋友第一次见到他时十分惊异,说读钱先生的文章,想象他应该是痛苦的、憔悴的,却不料先生竟是这样的“乐观而健壮”。

钱理群自言:“人们总是要把我归为某一类。这当然是自有根据的,可以举出我的许多言行作为‘铁证’。但我自己却很明白,我还有另外一面,被论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不计了。……比如,说我‘激进’,其实在生活实践中,我是相当保守、稳健,有许多妥协的;说我‘天真’,其实我是深谙‘世故’的……人们所写的‘我’,有许多是反映了我的某些侧面;但同时也是他们心中的‘钱理群’,或者说是希望看到的‘钱理群’,有自己主观融入的‘钱理群’——恐怕一切言说、研究者与被言说、被研究者的关系都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钱理群决定,除了自己已为读者所熟知的、对社会有着强烈关怀的“入世”一面,也要袒露读者所陌生的、自我生命和大自然相融合的“出世”一面,以此全面呈现自己的生命和精神世界。

他的自我表达,也就有了这样的分工:用文字写出来的文章、著作,表达的是与社会、人生,与人的关系;而自我与自然的关系,则用摄影作品来表达。他经常在学生与友人中强调摄影作品在自己创作中的重要性,甚至说摄影作品胜过自己学术著作的价值。

拒绝技术,“最美的首先是我”

钱先生重视影像,但是从来不研究摄影技术,连一本摄影专业的书都没有读过,始终用的是傻瓜相机。2016年他到柬埔寨、泰国旅游,因太专注于拍摄大象,不慎将照相机摔碎,学生送他一个比较现代的照相机,他就始终用不好。至于手机照相就更不适应了,最近一两年,钱先生逐渐不再拍照,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他拒绝技术的理由是:摄影本质上是人和自然发生心灵感应的那瞬间的一个定格,它所表达的是一种直觉的、本能的感应,不仅有极强的直观性,也就保留了原生态的丰富性和难以言说性。摄影所传达的是人与自然的一种缘分;摄影者经常为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瞬间而感到遗憾,这实际上意味着失去了缘分,或本来就没有缘分。

这当然不等于随手拍,钱先生毕竟是有这方面功底的。他20多岁在贵州当语文教师时,常在清晨登上学校对面的山,去迎接黎明第一线曙光,一面吟诗,一面画画;也曾半夜起床,跑到附近的水库,让月光下的山影、水波,一起泻在画纸上;下雨时,他冲出去就着雨滴涂抹色彩。也因此,书中的照片大多不俗,更加不俗的,是他配上的文字。

在异域的海边,“我是观海而不投入海,一投入海,就被海淹没了,海就不是我的了。海滨,大家都下海,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那儿走着,钱理群是也。”

读《黑暗传》,他想起在神农架的经历:“你走进神农架,你走出神农架,你变了,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深厚,更加纯正,也更有生机,神农架也因为你,因为我,因为他,因每一个旅游者而变,也变得更丰富,同时更亲切,更有活力。”

在去维也纳的途中,他经过一个小湖,附近小镇的田园风光引起他的狂喜,在自然风光的映照下,他突然发现全车旅伴的面孔都显得特别美,不禁脱口而出:“最美的还是我们自己,首先是我!”全车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对话】

年轻人要认识脚下的土地

保持创新思维

问:钱先生对于年轻人最本质与普遍的关切是什么?抱有什么希望吗?

答:自从住进养老院以后,我和当代青年已经很少交往,也不太了解了。但青年已经渗透到我的生命深处,我的社会关怀与人性关怀,不可能没有青年。因此,这里也可以凭借我的人生经验和现实观察思考,对青年说几句话,主要有两点。

第一,还是我的那句老话:“‘人在自然中’,真正地‘脚踏大地,仰望星空’,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生存方式,同时也是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教育方式”。因此,我期待青年尽可能创造条件,寻找机会,到大自然中去,到乡村去,“认识脚下的土地”。其二,我们正面临一个以人工智能为中心的科技大发展,以及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大变动的时代,能否具有“创新”思维、技能,就成为国家、民族能否自立、个人能否立足的关键。青年一定要在培育自己的创新思维和技能上下功夫,作准备。

在我看来,创新思维有两个要点。一是要永远保持“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这是不断创造发明的源泉与动力;二是能够对既定的公理、公意、共见、定论提出质疑和批判,同时具有想象力,在别人觉得不是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在别人认为不可能的地方,想象、创造出可能性。这或许是一个高标准,却实实在在地是现实与未来时代的要求,希望青年朋友即使暂时做不到,也要好好想一想。

【编辑:吴蕾】

(作者: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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