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的偶像 | 专栏: ·量子闲话·

文/周劼 资深媒体人,业余从事文史、艺术研究。

  杨振宁有没有偶像?要有的话,狄拉克肯定是最重要的一个。

杨振宁听狄拉克耳提面命、读狄拉克咳唾成珠,都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他说:“听狄拉克的演讲,他的每一步跟着的下一步,都有他的逻辑,而他的逻辑与别人不一样,但富于引诱力,跟着他走了一步之后,你就觉得非如此走下去不可,最后往往曲径通幽、豁然开朗,忽然得出了一个非常稀奇的结果,有如‘神来之笔’。中国有副对联,其中一句是‘秋水文章不染尘’。狄拉克的文章,就会有这种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感觉。他的文章没有一点渣滓。你跟着他走总觉得妙不可言,而且最后得出的是没有人能预先想象得到的东西。”

这是杨振宁文集中少有的优美而饱含钦佩之情的文字,狄拉克言辞之美、杨振宁理解之深,亦可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狄拉克的文章之所以“不染尘”,是因为他按照数学的逻辑展开推论,不关心物理现象,不关心实验,只关注数学之美。如同莫斯科大学物理系有一个著名的传统:来访的著名物理学家要在黑板上题辞,永久保存。1956年,狄拉克来访,在黑板上写道:

物理定律必具数学之美。

对这句话,他的传记作者解释道:狄拉克的研究并不太在意物理实验的结果,而更看重数学逻辑的自洽和优美。这种态度可称之为“为数学而科学”:数学上的自洽是他们需要的一切,也代表他们对于经验世界所能够言说的一切。在数学的帮助下,能够预言未被观察到的现象,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全部,别人所指的自然世界,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

这段解释可以用一则轶事来印证:有人问狄拉克,正电子的发现让你感到满意吗?狄拉克说,它证明了我方程的正确,更令我满意。

正电子所代表的反粒子,被海森伯誉为“我们世纪物理学中所有大跳跃中最大的跳跃。”一个惊世骇俗、颠倒乾坤的神奇自然现象,在狄拉克心目中还不如方程的一个解来得满意,可见数学之美和力量、数学之价值观念远胜于自然之神秘深邃。

杨振宁正好也偏好数学,同心所好,同气相求,欣赏和钦佩狄拉克便是自然而然之态度。杨振宁也从另一个角度谈到了数学之美:“在谋略上,它充满了巧妙和纷杂;而在战略战役上则充满惊人的曲折。除此之外,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数学的某些概念原来竟规定了统治物理世界的那些基本结构。”

最后一句套用西方的谚语就是:上帝本是数学家。

狄拉克有没有偶像?要有的话,数学家外尔肯定算最重要的一个。

这从一次采访可以看出来:

记者问:“人们告诉我,你和爱因斯坦是唯一两位又有最强大脑,又能相互理解的人,但你遇见过你不能理解的人吗?”

狄拉克答:“外尔。”

能理解的人,喜欢但未必钦佩;不能理解的人,常常由烦恼而生景仰之情,所谓相杀而相爱。狄拉克不理解外尔,一方面是对外尔将对称的数学方法引入物理学不太满意;另一方面是对外尔以对称的数学方法解决物理问题的惊叹。对外尔而言,这两种方法本是以数学研究物理的一体两面,对狄拉克而言,这两种情绪便是景仰之情的一体两面。狄拉克不喜欢群论之类的对称,但又不得不承认对称的方法是管用而优美的。是外尔最早提出狄拉克方程中的负解代表了正电子,这连狄拉克自己都没想到,他说:“外尔是数学家,根本不是物理学家,他只关心思想的数学结果,找到由各种对称性能够推理出的结论。这种数学方法直接得出正电子的结论。外尔对他的结论没有做任何物理意义的说明,他不关心背后的物理含义是什么,只关心前后一贯的数学。”

这话点出了外尔又是一个对数学之美偏执的人,偏偏外尔还说过一句更著名的话:

“在研究工作中,我总是力图做到真与美的统一,而如果必须在二者之间选择其一的话,我常常选择美。”

诺贝尔奖得主钱德拉塞卡举了两个外尔舍真求美而得真的例子。引力规范理论是其一。外尔自己承认,这个理论不真,但美得又使他不能舍弃,于是明知难以证实,也要写下来以遗后世。多年后,规范不变性被应用于量子电动力学,外尔的直觉被证明完全正确;另一个例子,二分量中微子相对论性波动方程,也是外尔发现的,但由于它破坏了宇称守恒,物理学界30多年没人重视它。结果,外尔美的直觉再一次被证明是正确的。在《不同的创造模式》一书中,钱氏说,一个具有极强美感的科学家,他所提出的理论即使开始不那么真,但最终可能还是真,正如济慈所说:“想象力认为美的必定是真的,不论它原先是否存在。”

从杨振宁到狄拉克到外尔,偶像的偶像,像是偶像的接续,其实更是心灵的相通,他们都有为了美而放弃真的那一刻,其中的惶恐犹疑在所难免,可能偶像是帮助他们坚定意念的力量,从相似的经历中找到慰藉和自信;而心灵的相通更在于对于世界“美与真”孰轻孰重、孰先孰后认知的同一。从这个角度讲,同志才是偶像的基石。

  

【编辑: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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