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博尔豪斯说，“时间是构成我的物质。它是一条载我飞逝的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只毁灭我的老虎，而我就是这只老虎；它是一团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堆火焰。”博尔豪斯对时间与生命的纠缠所作的描述，则给人深刻印象。时间消耗、砍伐或充实生命，同时它又像是生命本身。

不过，说时间是一种物质，恐怕未必能让所有人同意。时间、空间与质量，被视为三种最基本的物理量，但空间和质量，不管怎样都在那里。没有到过的空间，没有秤过的质量，都确凿无疑地存在，但时间呢？

如果某种东西是存在的，那它就确凿无疑地“在那里”了，这在空间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即使我们永远到达不了仙女座，仙女座也是存在的。但时间呢？过去已经凝固，确切地以一定样式发生过了；现在就摆在眼前，也正在确凿地将多种可能性固定为一种现实。而未来将怎样发生，却并不一定。时间不能排除未来，那么它就是一种不确定的东西，不确定的东西不算是本质性地存在。

人们往往正是这样看事情的：如果时间是存在的，那么过去、现在和未来就都是确定的，明天应该也是被固定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到达那里而已。这样，我们对未来就无所作为，明天来临，不过是让我们见证一下无法提前看到但早已注定的一幅景象。这岂不就是命定论？

当然，我们还会说，时间中所发生的东西，并不等同于时间，就像空间中发生的运动，与空间并不是同一回事。时间如同口袋，口袋里装不装东西，装什么东西，并不影响口袋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打比喻的说法，不见得能说服人。假想空间、质量和时间能够单独而纯粹地存在，其实没有意义。如果没有物质，这些东西不只是无以现身显形，而且根本就不必要有。不是有了空间、时间和质量，然后才有了物质，而是相反，有了物质然后才使空间、时间和质量为人所认识，才使空间、时间和质量具有真实的含义。我们怎样设想一种不装载物质内容的纯粹时间的口袋？

问题在于，空间的确证性和实在性，几乎是无可怀疑的，而时间因为不确定而越来越受到怀疑。时间是一种想象吗？无数经验会否定这一点，但经验并不见得牢靠。太阳围着地球转，这是经验但不正确。钻石坚硬而无缝隙，这也是经验，但原子和分子内部其实都是巨大的空隙。

时间是真的有还是我们误认为有，这是从实存性上看。离开了时间我们是否还可以解释世界，这是从时间的必要性上看。这两个角度本质上是等同的，因为一种东西是本质性的，那么它就既是实存的同时也是必要的，现象千千万万，但实存从不“多余”。

正是从“如果没有时间，世界是否能够解释”出发，时间的真实性被怀疑。时间是有箭头的，往者永不可追，这就是时间的箭头；但玻尔兹曼说，箭头与物理学无关，时间并没有内置箭头，过去和未来只是物质组织过程的不对称性。时间使我们能够确定事件的先后和同时；但爱因斯坦证明了同时并不存在，先后并不绝对，而且引力扭曲时间，这里的1秒和那里的1秒也不等长。时间是连续的，也被认为是时间的一种固有属性或结构，但普朗克认为时间离散，并给出了不可再分的最小时间颗粒。时间是流动的；但这是什么意思，说一个东西在动就是指它在时间内动，而时间自身也在动，又何以衡量别的东西的运动；而且时间在流动，就是一种东西衡量它自身，怎么可能呢，说“时间每秒前进1秒”有什么意义呢？时间的属性，无一不被解构。离开了时间这个量纲，物理世界同样能够得到解释。

把时间从物理学中剔除，并不影响物理学的有效性。这是一些物理学家的看法，他们宁愿把时间看成一个已经习惯的、用起来方便的参数，而不是一种本质的存在。但习惯是可以改变的，新的习惯也能够带来新的方便，没有了“时间”，物理世界并不缺少什么。宇宙就像一堆零碎，一些零碎可以给其他零碎提供“时间”参照，我们可以用原子运动来定义一秒，也可以用细胞分裂或造山运动来描述物质改变的“时间”过程。

基此，部分物理学家认为人对空间的认识是一种发现，而对时间的引入则是一种发明。这就像货币是一种重要的发明，而且让我们习惯于使用，货币使劳动、价值和欲望都得以衡量，但它本身并不是劳动、价值和欲望。钱既可以是贝壳、金银也可以是一张纸，甚至只是一个记账符号。“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是资本主义的逻辑；人类存在的很长时间，并没有钱。钱被发明出来，社会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电脑发明以后，社会也跟以前不一样，但我们不会说钱或者电脑是世界的一种本质，时间也是这样。

物理学可以放弃时间，相当于说宇宙不需要时间。那么，时间就可能变成一种纯粹的社会学、心理学或者生存论的概念。暂时地，我们还难以构建没有时间的社会价值、心理期待和生存意义。生命与死亡的断然区别，就在于时间的有无，基于个体对生存意义、心理期待的时间体认，社会价值也是以指向未来的时间许诺来构建。时间是生命的属性，时间属于生命，时间与生命一体等生存论时间哲学，暂时还是牢靠的，而且时间的“属人性”可能还会使人更倾向于积极生存、有所行动，成为实践着的主体。

但长远地看，如果时间真的被科学剔除，必然会衍射为人对自我的认识。把时间从生命里剔出，所有价值就都将面临危机，怎样建构一种没有时间的人类认识论，怎样确证一种不包含时间的生存意义和社会价值，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从意义和价值层面，我们没有准备好接受“时间只是幻象”。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作者：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