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利点了个大炮仗

    ·量子闲话·    文/周劼

周劼 资深媒体人,业余从事文史、艺术研究。

    方程不出,谁与争锋。

    那一年,泡利给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的学生吴健雄写信,信中说,你找三五志同道合者,我们开一个秘密演讲,我将告诉你们我和海森伯合作推导出的“世界方程”,以对称原理解决物理学一切问题的终极理论。

    之所以要秘密演讲,在于“世界方程”太过石破天惊,有理论有方程,左手屠龙刀右手倚天剑。有了它,从此物理学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从此物理学的四大门派文成武德并派一统;从此小至量子大至宇宙,自然之道一无所隐;从此物理学走到尽头;从此物理无研究;从此君王不早朝,物理学家大失业……

    以泡利在理论物理学界的地位,如此大事,岂会玩笑。吴健雄一接信,既不敢藏私,也不敢怠慢,三五好友口口相传,整个哥伦比亚大学,乃至整个美国物理学界,如同聚贤庄厅上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附耳低语了一句,闻者变色,向旁也附耳一句,旁人变色。这般一个传两个,四个传八个,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

    “泡利拜庄!”

    众人变色,不仅在于泡利二字,还在于所挟之“世界方程”四字有一种嵩山封禅台上五岳剑派并派打擂台的寓意。“世界方程”,或者按照海森伯的命名,叫“希尔伯特空间中具有不确定量度的非线性旋量理论”,顾名思义,和爱因斯坦晚年完全不要量子理论、绝不接受不确定性的统一场论正相反,是将量子理论作为他的出发点,将不确定性作为基本原理。

    所以,泡利挟“世界方程”来到晚年爱因斯坦生活工作的美国,且拿出同名异质的“统一场论”,在泡利自己看来,是低调秘密演讲,在旁人看来,左冷禅野心已露,天下英雄哪有不嫌事儿大的。本来是几个人的小聚会,一下变成400人的大盛宴。地点也从小教研室换到哥伦比亚大学普平楼301大会议室,饶是如此,还是拥挤不堪。

    当时还是研究生、在人丛中挤得一身臭汗的莱德曼后来回忆说,翘首望去,第一排算得上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点将台,并排坐着玻尔、拉比、汤斯、李政道、泡利、库施、兰姆和雷恩沃特,挤在人堆没有资格前排就坐但后来能平起平坐者还有好几位,戴森、沃特曼,包括莱德曼自己等等,再往后,博士后们挤得已然不顾所有消防安全的规定,而每下愈况的研究生们则更好像串串腊肠挂在墙壁上。这是物理学多少年没有的盛会。

    泡利什么场面没见过,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信步上台,声若洪钟,一语镇满屋嘈杂。他说,我要讲的是一个疯狂理论,大家且跟我疯癫走一回。世界方程……

    台下的人不懂,并不表示不能判断,大家从泡利演讲的语气神态中逐渐咂摸出味儿来。据说,刚上台的泡利如鼓气之河豚,纵横开阖,傲然睥睨;讲着讲着,如嗜睡之树懒,语言无力,萎靡不振;到最后,如夹尾丧家之犬,怅然若失,局促不安,怯声怯气。泡利的微表情暴露了他的内心,他越往下讲,越觉得这个理论行不通,从信到疑到否,一场演讲下来,他已然信心全无。台下不懂的莱德曼说,这个理论对我来说太难了,但是我不懂并不意味着它是正确的。同在台下懂几分的戴森说,这个理论最大的问题——面壁虚造:它讲了一个数学理论,而非物理事实。

    演讲完,照例台下提问,几个问题问完,连台下的人都越发觉得这个理论完全彻底根本不靠谱,大家和泡利一样,低眉搭眼,满屋为之不欢。

    泡利抬了一个房子大的炮仗来美国,一点,却只听噗哧一声,大家没听到响就散了。

    夹在垂头丧气褪去的人流中,戴森对身旁的沃特曼说,假如他们二位(泡利、海森伯)都像今天这样虚头巴脑,我们该回去研究研究他们在1925年所做的工作是不是还是对的。

    1925年是量子革命的光辉时代,是海森伯和泡利这对从钵兰街砍到铜锣湾的物理古惑仔斩将夺关的年份,在他们眼中,从来不会有一统江湖的终极理论,所有的理论都是用来颠覆的,所有的巍峨的物理学大厦都是用来抽梁换柱的。但人一过五十,研究一步入晚期,他们便重拾前辈“梦想”,看着是治学境界提升的高调,其实是革命精神的衰退、物理直觉丧失的挽歌。所以对戴森这般年轻人而言,看着泡利大讲特讲不靠谱的终极理论,有一种是耶非耶的疑惑,有一种偶像背叛革命的黯然,更有一种偶像在夕阳残霞中落幕的失落,毕竟不怕年轻时太革命,只怕老来太保守。



(作者: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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