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一些物理学家还认为，以量子论的眼光来看，我们看到的一个个物体，如石头或老虎，都只是些暂时没有变化的事件。

我们其实都没有看到过时间，而只看到了时间的某种痕迹。我们看表，看到的不是时间，而是表上的刻度。干半天的活，表上的时针走四格，这是两个事件的相互关系，可以不用时间来说。一旦产生风化，石头就不再存在；一旦肉体糜烂，老虎就毁于无形，这不是时间现象。石头和老虎其实一直在不断变成灰，这一过程中有无数多的事件发生，而我们对这些事件认识模糊。

时间是与模糊密切相关的一种感觉。因为我们不知道世界的微观细节，时间才在感觉中出现，如果我们知道一切，对所有的事件都看得清晰，那么时间就不需要存在。按“充足理由律”看来，不需要存在和不存在，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这部分物理学家认为，时间只是在我们要对无知的事件加以描述时才显得必要。简言之，时间即模糊，时间即无知。认为世界必须在时间中展开，逻辑上得先有时间，才能使万物得以装载，是本末倒置。宇宙中有各种变化，使人们产生了时间的感觉，而不是有了时间，万物才产生变化，这就像长葡萄的地方人们才喝葡萄酒，而不是葡萄长在了喝葡萄酒的地方。

但我们毕竟是有时间这个概念的，这怎么解释呢？如果时间在本质上是没有的，那么我们怎么无中生有地共同产生了时间的概念呢？首先，说人都有时间概念，并不确切，人类学者发现的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类种群并不是一个两个，如亚马孙雨林里的毗拉哈人、非洲西南部的布须曼族等等。当然，在文明演进观念来看，那都是一些原始部落。我们是否可以说时间是人进步到一定阶段就一定会“发现”的一种东西呢？可以这样说，但也可能这个发现就像发现神或者以太一样，只算并不真确的认识。

否认时间存在的物理学家认为，说时间、空间和物质存在，只是我们身体的构造决定了要以时间、空间和物质的方式来感知世界。我们的身体并不足以精密地感知世界，只是模糊感知世界、模糊处理信息、模糊适应状态，所以我们感到了物质的坚硬、空间的维度和时间的平滑。如果我们全部知晓世界，所有事件得以全部清晰，那么我们看到的将是量子涨落、原子结构、事件集合的所有组合。在世界的基本结构中，没有空间、时间和物质，而只有物理量不断转化的过程。

一般认为，因为时间，因为过去、现在、未来显在的连续性，我们每个人才得以建立起完整的“自我”，我们才能清晰地了解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明天的我是同一个，而不至于发生认知上的混乱。这便是身份的自我认同。如果时间没有了，自我又怎样建立呢？这不是物理学关心的问题，按物理学家的说法，物理学负责发现规律，而无法对原因负责。

不过，卡洛·罗韦利，一位坚信时间不存在的意大利理论物理学家，对我们何以在没有时间的世界里建立起自我身份，还是提出了解释。有三个要素造就自我身份：一是视角，可以将一个人看成一个“事件子集”，而且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在宇宙学上并非不可以理解，因而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独特视角，使世界在他那里得到独特的映现。二是关系，每个人在反映世界时，把世界组织为实体，例如把一堆岩石组合为山，把一片树组合为森林，神经元网络把关于世界的信息加工成认识体系，并从同类那里获得反馈，确认或修正自我的观念。三是记忆，大脑记忆把分散的过程联结在一起，使人产生了“时间”的认识，时间就是人自己，进化选择了允许“时间”发生的神经结构，这一选择有利于提升人类的生存概率，时间是进化选择的一个结果，使人得以想象和反思自身，时间存在于眼睛后方20厘米的复杂之处。我们就是时间，时间发生于神经元连接中由记忆和预期开启的空地。

基于世界只是事件集合的观点，卡洛·罗韦利表示，人对死亡的恐惧只是进化的失误。自然进化中，只有人产生了复杂的大脑，使他们能够产生时间观念，并获得预测未来的能力，这是一个“有用的特权”，但也把不可避免的死亡景象恒定地置于人面前。他认为，对死亡的恐惧是进化产生的意外干扰，是人类大脑自动连接的糟糕产物。

我们是漫长的化学、生物、文化结构的选择过程的产物，这个过程造就了人的优势和弱点。我们看到“我们的世界”，建立了各种认识模型，但对独立于我们存在的“我们的世界”，其实并不知道多少。我们的一切，来自于自然造就我们的方式，来自我们恰巧成为的这个样子，这里面包括我们的时间和空间概念。

我们看到世界在时间中流动，这只是人类的视角，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种生物的视角。这种生物既无法体察宇宙的巨大性，也无法观看量子的涨落，这种生物的眼睛里把很多东西忽略不计，对很多东西近似地加以认识，于是看到的时间是确定的、平滑的，这只是基于其自身经验，一种适配于日常生活的够用的感受，但它并不足以理解世界的精微和宇宙的辽阔。

把时间从世界的基本结构中清除出来，时间就变成了人的一种主观观念，一种文化物品，随着科学认识变成大众认识，时间这个概念就可能不需要，在文化中也可能遗产化。这样，时间就由一种自然存在变成一种属人的存在。这与哲学家历来的观念倒是不谋而合。从奥古斯丁到康德，再到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都把时间归结为心理存在、观念存在。

·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