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把名字刻入石头

文/刘洪波

“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这两句进了中学课本的诗,相信很多人都能记得。

石头成为刻记的对象,只因它被赋予了“不朽”的想象。当然,石头并不是不朽的,它会被风化,受侵蚀,很多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已模糊不清,历时不过一两千年。

想“不朽”,不算是很奇特的想法。尽量延长生命,尽量活着,尽量保持年轻,都是“想不朽”的弱化形式、现实形式、“次优形式”,或者说无可奈何的形式。“想不朽”的强化形式,是追求长生不死,东西方古代都有这样的人。“想不朽”的转化形式,是制造上帝、永恒者以及天堂等概念。

人在时间中存在,是说人属于时间性存在,不可能超越时间,不可能与时间永远同在。时间在人身上存在,是说人只能通过自身体会时间,只能通过自身的过程去经历时间,使时间“显示”出来。无论怎样,人都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而不是一种与时间无关的存在,也可以理解为,人就是存在以及时间本身。

“不朽”则是非时间性的,它与其说是历遍所有的时间,不如说是超越了时间。显然,石头也好,钻石也好,甚至宇宙也好,都不是遍历所有时间的,在时间基准之下,都是可以标度其长短的,一百亿年、几千万年,都是时间。只有上帝、如来、玉帝等想象存在的永恒者是超越时间的。此外还有空间关系、数学公式,是非时间性的。超越时间的存在,只在想象中,是想象的制造品。我们直接感受的东西,绝大部分是时间性的,少部分是非时间性的。

不能超越时间,这是生命的规定。如果生命可以超越时间,那就意味着生命与时间不再形成牢固的关系,时间因此从生命中坠落于无妄之所,生命也因而失去得以证实的可能。从现实层面说,如果生命超越于时间,则要么大地上挤满了永不老死的生命,生命不再可贵而变成自身和大地的负累;要么生命凝固成永远的“现在”,那就不复成其为生命。我们可以说,幸而生命不能超越时间,幸而生命是时间性的,否则那就真是灾难。

有死性、必死性,是生命的天然属性。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生命不可移除的秉性就是有死和必死。有死和必死,使生命获得至上的价值,成为值得留恋的东西。正如昙花,贵在花开,而且难得一见,如果花朵像石头一样持存,花开就不再宝贵。无限的时间不是增进而是损害人的价值,永远的时间使人沉沦。人生时间的有限性不仅凸显了生命的尊贵,而且使一切价值得以生发。发展、进步、自由、平等、权利等等,都是基于生命有限因而最可尊崇而产生的。如果生命无限长,那就意味着没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去做的,是值得去做的。

生命有限,使人必须做出选择。选择的发生,就是价值的建构。人选择做一件事,意味着放弃另外一些事,被选择的,就是人认为值得去做的,那些被放弃的,则是不值得去做,至少是并非最值得去做。值得做的事情可以形成排序,两件事情不能决定排序优先性时,人就显得踌躇。

死亡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乐生避死,是基本的人性,我们假定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以生为乐而以死为苦。这个假定合乎日常情景,但并不绝对,自杀者并不都是一时糊涂或者虑事不周,有的人自杀意志之坚定也是“令人动容”的。这并不足以动摇我们对“乐生避死”这一基本人性的设定,否则我们生活的世界,那些最重要的规则都要改写,例如我们是否要抢救病人、是否要劝阻自杀、是否要歌颂献身、是否要反对屠杀等等。

贪生怕死,是多数人难以绕开的结。正因此,舍生取义、牺牲自我,才成为更加令人敬仰的品质。如果大多数人能够做到不贪生、不怕死,英雄就不足以区别于常人。为了他人而克服死的恐惧、舍弃生的快乐,这是一种特殊的时间超越,它不是使自我的时间永恒化,而是使自我的时间“他人化”,这对通常所理解的“自我价值最大化”形成了反对,从而显示了一种最为彻底的“无私”境界。也正是这一点,他就破坏了“绝对自我”的现世律令,因而可能遭到现世秩序排斥。一些英烈人物之所以成为价值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所针对的对象,部分原因在于英烈人物的存在及大众对英烈人物的崇敬,使“自我价值最大化”的现世律令失去了天经地义的至上性。

敬仰英烈,并不是以英烈的标准要求所有人,而只是建立起一个基本的价值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将英烈摆在突出位置、显要位置,使人们明白什么是最可尊崇的。最可尊崇的不是“利己”,而是“利他”。“利己”也许符合人性,但最高尚的人性,是超越自然对人的规定,在向上的台阶上达到天性的不可能。这就是英烈人物所做到的。把英烈一般性地说是“好人”,就属于贬低。

超越时间,不是肉身的一种可能性,而是行为的一种可能性,不在于对时间的永远占有,而在于将时间付诸最有价值的事情。所谓“不朽”,在个体意义上说是不会有成功机会的,只有在社会意义上才有可能。人的有限时间,可能因化入社会而长久。传宗接代看起来名正言顺,不过类似于常人的“灵童转世”,心理上、“生物社会学”上,有其基础。但真正的不朽只不过是人选择具有社会意义的事情去做并由此而产生一种内在的正义感和信心。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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