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见到武汉同乡如遇亲人,百岁哲学家张世英在京去世

长江日报-长江网9月10日讯(记者罗京)9月10日上午,武汉籍著名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张世英,在北京大学国际医院去世,享年100岁。当日,北京大学哲学系发布讣告,将于16日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讣告称,张世英为当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美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系著名教授、《黑格尔著作集》中文版主编、中西哲学与文化研究会会长、北京大学美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哲学教育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张世英生于武汉东西湖柏泉,成长于汉口,求学于西南联合大学,先后师从哲学大家贺麟、金岳霖,长期执教于北京大学。张世英专注于西方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研究,晚年在中西文化比较研究上用力甚深。

长江日报-长江网记者曾于2015年对张世英进行了专访,张世英当时告诉记者,自己对哲学的兴趣,来源于柏泉古井旁的荷花池。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体现了辩证法的思维,让他对这门学问产生了一生的兴趣,在晚年书法作品中,他常以“柏泉老屋湾人张世英”落款。在其北京回龙观家中,最打眼的一件书画作品,是一幅水墨画风格的黑格尔立轴画像。

“父亲走得平静、安详,没有痛苦。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他17岁从武汉东西湖柏泉走出,到鄂西恩施读高中,最终成为著名哲学家,离不开家乡的养育。”10日,张世英之子张晓岚告诉记者,父亲一生见到湖北学子、武汉同乡,“就像遇到亲人一样”。

东西湖柏泉街办事处文化站熊仁强,长期与张世英一家保持联系。他说:“张先生一直牵挂武汉,疫情防控期间多次通过其女儿了解武汉疫情情况,看到《新闻联播》报道武汉的相关新闻,特别激动。”

据了解,张世英生前一直向东西湖图书馆、柏泉街办事处赠送自己的著作、手稿。他曾向记者表示,自己收藏的一部分德文、英文书籍和杂志,在国内比较少见,百年之后将捐赠给东西湖图书馆,供家乡学子借阅。熊仁强介绍,柏泉正在规划建设张世英书院,通过展示张世英的生平、思想、手稿,以纪念这名当地走出去的文化名人,为群众提供一个新的文化空间。


2015年3月22日,《长江日报》读+周刊曾刊登对张世英的专访,全文如下:

武汉籍著名哲学家张世英谈家教、家风

父亲总是对我说, 要做真正的人

张世英先生。 丰汨 摄

【人物名片】

张世英,武汉东西湖柏泉人。在柏泉生活到9岁,此后随父入城,就读于汉口市立一中、湖北联合中学。1941年,以湖北中学会考第一名,考入西南联大,师从哲学大师贺麟。毕业后,他先后执教于南开大学、武汉大学。

1952年,张世英调入北京大学,以西方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研究为其学术志业。

张世英著作等身,在国内哲学界享有极高声望。2012年,北京大学哲学系创建百年,他与黄枬森、杨辛、汤一介四位老教授被授予“北京大学哲学教育终身成就奖”。

今年(2015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将出版《张世英全集》。去年,由他和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赵敦华主编的“最伟大思想家”45册套装丛书,成为年度最受欢迎的哲学入门读物。

张世英生于武汉东西湖区柏泉一书香门第,中小学在汉口就读,曾短暂在武汉大学执教。年前,记者与东西湖区柏泉相关人士一道,在北京其回龙观家中,探访了这位武汉籍的哲学大家。

曾是汉口有名的“学霸”

哲学家的同学,是诗人。采访时,提到长江日报,张世英说很熟悉,“我同学曾卓曾在你们报社工作过。”

张世英回忆,小时候的曾卓非常调皮。9岁时,张世英从汉口西郊的柏泉小镇转入市内读书,着装都很土气,“我还戴着那种清朝时期的瓜皮帽,曾卓总是揪我的帽子。”

曾卓文笔很好,后来成为诗人,张世英不感到意外。张世英说,国文课上,老师念的范文,以曾卓和自己的居多。

让张世英记忆犹新的是,在汉口市立一中(现武汉一中)读书时,举办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作文竞赛,他都获得了第一名,在汉口中学生中一时名声大震。数学竞赛颁奖时,给张世英颁奖的,是时任汉口特别市市长吴国桢的夫人。

“上世纪30年代的汉口,贫富悬殊较大,马路上黄包车车夫经常被警察欺负。”张世英说,每次看到警察打车夫时,自己都要上去理论几句,这样车夫就可以乘机逃走。

老家柏泉,“婆婆磨媳妇”;汉口市区,警察打车夫。这两件事,给张世英留下一生的印象。他说,一般人看我的哲学,觉得很玄乎,其实我思考的出发点,就在这里,“人间为什么有这种不平等?”

抗日战争中,武汉沦陷后,张世英随学校迁入宜昌。1941年,湖北中学生会考,他又获得全省第一名。

从朱自清的《背影》中读懂父亲

对于一个学者而言,家中的书柜往往是最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张世英的书柜有两面墙,大部分是哲学书籍。其中相当部分,是各类德文和英文原版书籍。

而客厅另一角,有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韵味,水墨丹青、古色古香。老先生近年对书法颇有兴趣。客厅中的挂着署名“柏泉老屋塆村民张世英”自书的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陶渊明,是张世英的父亲张石渠先生最喜欢的古代文学家。回忆起父亲,张世英眼角湿润。他说,在西南联大求学时,读到《背影》,发现朱自清写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相像,“我去问他,知道我和朱先生成长环境相同。”

张石渠毕业于国立武昌高师(武汉大学前身),受过新式教育。张世英说,父亲思想清高,以耕读为乐,虽在汉口教书,但是一直把家安在柏泉,“他常常下地干活,戴着近视眼镜、挑着粪桶、赤脚站在田间。”

父亲对张世英的教育方法,比较传统。张世英说,从5岁发蒙,到9岁离家,自己一直是在父亲的教导下自学,先学《千字文》,再背《论语》、《孟子》、《古文观止》,“背不下父亲就打、罚跪。”

父亲最喜欢的陶渊明诗词,张世英记得最牢。等到张世英读小学时,国文游刃有余,八十多年后仍对古文经典把控自如,他才品出传统教育的优点和父亲的苦心。

“我读大学前,一直都是用文言文写作。”他说,直到西南联大时,国文课老师李保田,强令他用白话文写作,才改变过来。

黑格尔与陶渊明“辩证统一”

张世英治西方哲学,一生却对中国传统文化及其内在精神情有独钟,颇多思考。他观察到,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争取自我觉醒、个性解放的特立独行之士,代不乏人: 先秦的屈原,汉代的司马迁,魏晋的嵇康、陶渊明,以至明末的李贽。

但另一方面,他们为了自我的独立自由而付出的代价却非常凄惨: 或自投江湖,或惨遭屠杀,或陷囹圄而自刎,或归隐田园。

“西方人实现自我的历史因个性解放较早而显得神采飞扬,那么,中国人实现自我的历史则显得十分悲壮。”晚年,张世英将中西比较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中黑格尔主客二分主体性哲学与中国“天人合一”传统思想的比较融合作为学术研究方向。

老一辈中国学者,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早岁负笈到西方留学或者以西方学问研究为旨趣,但是最终转向到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比较明显的,如吴宓、陈寅恪、钱钟书。

从黑格尔哲学中回归到中华传统文化研究后,张世英在哲学上主张克服西方哲学的“主客二分”中极端主体膨胀影响,以突破中国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中主客体区分不足的思维方式弊端,实现主体觉醒,求得自我的解放。

而在美学上,中国传统的“隐秀”和“言外之意”的含蓄美,也可以与西方文化中重视理性美、直观美形成互补,达到美在自由。

张世英说,自己能够记事,到现在已经90年,这种学术关怀的回归,符合辩证法。

【访谈】

父亲手把手教我写文章

读+:您在武汉出生长大,您觉得您的家庭和父亲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张世英:我父亲对我是很严格的。可是我到现在想起我的家庭,谈我的感情,我总是提到我的父亲。

我小的时候,他就教我念《论语》、《孟子》,要我背,背了之后每个礼拜要写一篇文言文。我写了之后,他亲手指导,文章该怎么写,讲得非常细致。记得我5岁以后,每一个礼拜教我念一篇《古文观止》,念一篇文言文。念了之后,叫我在旁边坐着,坐着你去背,背熟了,大概也就是半个小时,然后在他的面前,把书给他,背完了他说,行,出去玩去。这样就解决了。

饮水思源,我的文章能写得不管说好不好,能够有今天这样一个成绩,首要的是归功于我父亲。他的文言文写得好,教我也教得特别细致。所以尽管说我挨打,别人说张世英是挨打长大的,但是我觉得我的整个人生,包括我的性格,我现在的哲学思路,就写文章来讲,都是我父亲一手一笔的教给我的。所以我现在只要提起来,我总记得我的父亲。

读+:除了文章,您父亲对您在人生方面的影响有哪些?

张世英:他一方面打我,一方面他爱护我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天,他自己玩双杠,玩双杠不小心摔下来了,背摔伤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睡在他床旁边的一个窄的绷子床上面,夏天,蚊子来咬我,他的背不能动,手还拿着扇子给我扇蚊。

父亲总是对我说,人要有真情实感,待人要真心,做真正的人。我父亲喜欢住在柏泉,我想念我的家乡,因为家乡有口柏泉古井,旁边荷花塘对我影响很大。

我记得,在古井旁,我父亲教我,荷花是从污泥中长出来的,可是它非常清新。他说人也该这样,人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不随波逐流,不随声附和。

我为什么学起哲学

读+:在西南联大,您为什么多次转专业,并最终选择了哲学作为自己一生的志业?

张世英:说到专业,其实我一直有小国寡民的老庄思想。这是受我父亲的影响,不愿意当官,也不喜欢太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念高中的时候,虽然我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我兴趣更多的是数学,一直读的是理科。

后来到西南联大后为什么去读经济系,是因为我高中毕业,被国民党政府列入了黑名单。这对我打击很大。我想探讨人生,改造社会,所以立志要学文科。

但是没有想到,在经济系、社会学系都没有这样的科目。在西南联大,当时无论是经济还是社会都要念哲学概论。我念的概论是贺麟开的。贺麟讲黑格尔的辩证法时,以“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这一中国古人最推崇的典故为例,说这是对黑格尔“扬弃”和“对立统一”辩证法最生动的诠释,“没有经过污泥考验的清高不是真清高”。

这跟我父亲从小和我讲的一样,这个很奇怪。这就是辩证法,他讲的真地道。我说我要转哲学系,我是这么样转到哲学系的。

闻一多对我评价很高

读+:您的夫人是闻一多先生的干女儿,您和夫人是怎样认识的?

张世英:在联大,我还是属于中间派。大概念二三年级的时候,在茶馆里面认识了我的妻子彭兰。

当时,西南联大图书馆很小,我们一早上起来就拿着一本书啊到门口吃一个饼,然后坐茶馆,在茶馆一泡就泡一个上午,吃了午饭又去泡,泡一个下午,都是在茶馆里面念书,我大学百分之八九十时间都是在茶馆里面。

彭兰是联大中文系学生,也是湖北人。她是一个进步人士,还在武汉读高中的时候就是左派。彭兰在西南联大有“女诗人”的称号,她的老师朱自清、罗庸都很欣赏她,经常把她的诗抄到黑板上面,让同学欣赏。闻一多觉得她功课好,把她收为干女儿。

有一天,她对我说,闻先生想见你。我当时想,大概是闻一多想考考我。在闻先生家里谈完话后,闻先生对我评价很高,说这个孩子很有思想很有前途。这样我们两个就结婚了,在昆明结的婚。闻一多先生是彭兰的主婚人,我的主婚人是文学院长冯文谦,证婚人是汤用彤先生。我记得我们结婚时就是三位先生和他们的太太。

哲学思想上受金岳霖影响最大

读+:您的专业老师贺麟、金岳霖,以及闻一多先生,对您以后的人生都有什么样的影响?

张世英:当时给我影响最深的还是闻一多。闻先生知道我当时一天到晚只管读书,他对我说,要走出象牙塔。这也是他在西南联大一般同学中都叫得最响的口号,不能一天到晚在书本里面淘来淘去。在他的影响之下,我慢慢地走向进步。

但是从哲学的思想来讲啊,我受影响大的还是金岳霖先生,因为金先生是搞分析哲学的。我这个人的脑子,是喜欢数学的。到现在我还是爱分析,这点我是受金先生的影响。再加上金先生当时又特别夸我,说你是个数学头脑,你应该跟着我学数理哲学。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又被保送做研究生。当时北大清华都有研究院,这两个研究院让我选择,我选择的是清华,我想到清华做金先生的研究生。后来贺麟先生说,你毕业论文都是跟着我的,我是北大的,怎么就没有选北大,我说我的兴趣还是数学,还是想搞数学搞分析哲学。贺先生还是很宽容,后来一直对我仍然很好。

我是做清华的研究生,但是清华当时做研究生要交钱。我家里很穷,为了生活只好去南开大学当助教了。这样,我的研究生就没有念成功,但是我的思想,我的哲学从思想方法上来讲,是受金岳霖先生影响最大的。

小镇为什么频出名家  张世英解读柏泉现象

柏泉,位于东西湖西部,武汉郊区一个小镇。与其他乡镇不同,柏泉近百年来,人口一直稳定在1万多人左右。

虽然人口规模不大,但在近代史上,柏泉却名人辈出。既有近代汉口巨商刘歆生,也有实业家张松樵。著名音乐家周小燕的父亲周苍柏,也出生于柏泉。还有数学家周绍濂、文学家李格非,均为各自领域名家。

在近代武汉开埠以后,新中国成立之前,柏泉以万余人口的数量,产生如此之多名人,在武汉小镇独领风骚。去年,刘歆生研讨会上,这一现象曾引发过众多专家学者的探讨,有的将其归结为西方文化传入较早,有的认为是地理位置优势,还有的主张是亲缘社会“传帮带”的结果。

对于柏泉名人现象,张世英有自己的分析。“我认为柏泉出能出这么多人,与其地理环境有一定关系。”张世英虽然9岁就离开柏泉,但至今仍以“柏泉老屋塆村民”自居。

他说,古希腊之所以有众多哲学家,在于其独特地理环境,爱琴海上众多岛屿,人们需要沟通,沟通产生思考。同样,柏泉在旧社会四面环水,境内又有山丘,能陶冶人情操,扩张人的胸襟。

【编辑:贺方程】

(作者: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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