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中的人工智能教授带领志愿者与死神缠斗

长江日报-长江网11月22日讯(首席记者杨佳峰 通讯员杨鲜)南斯拉夫民间童话《皇帝长着驴耳朵》,说有一个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每年都会有理发师来给他理发。每个给他理发的人看到他的驴耳朵都会忍不住告诉别人,被国王恼怒地杀掉。有一个理发师不想被杀掉,就努力地不去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但是秘密藏在心里十分痛苦。实在憋不住了,他跑到山上对着一棵大树的树洞说出了秘密,顿时觉得畅快,于是保住了性命。

现在,人们经常在社交媒体(如微博)倾吐自己的想法。一位抑郁症患者摆脱不了自杀念头,他的微博就成为倾吐心声的“树洞”。

黄智生讲述他的“树洞”救援。记者刘斌 摄

飞了上万公里,隔离了14天,10月23日,黄智生教授从荷兰阿姆斯特丹来到武汉。《自杀的认知模型》《人工智能与精神健康》——线上到线下,他的讲座一场接一场,从武汉讲到北京,从北京讲到石家庄,为了“树洞”马不停蹄。

黄智生是武汉科技大学大数据研究院副院长、特聘教授。他将健康与人工智能进行关联研究,开发出AI树洞机器人监控自杀者,从树洞中发现自杀企图,并成立了700人的“树洞救援团”民间组织,展开救援。据这个组织自己统计,两年间,黄智生和“树洞救援团”为高自杀风险人群中的10487人(次)伸出援手, 阻止了3289人(次)自杀。

有人说他是救命教授,有人说他是不务正业。“研发的树洞机器人能力越来越强,我自己却感觉越来越无力。”坐在武科大的办公室,黄智生常常陷入焦虑,一边提高机器人搜寻能力,期待发现更多自杀者,一边又无力展开更多救援。

黄智生向武科大师生讲述他的“树洞”救援。记者刘斌 摄

她给一群“陌生人”写感谢信

“我是一名双相抑郁症患者,是树洞救援团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谢黄教授的无私大爱,感谢救援团对抑郁症群体生命的守护,感谢嘉仪老师和梁老师亲人般的陪伴,感谢老师们在我艰难的时候对我的不离不弃……”去年11月20日,湖南湘潭女孩小希给黄智生及其团队发来感谢信,信中她回忆了自己身患抑郁症,两次自杀,最终被树洞救援团队呵护,走出阴霾的经历。

11月9日,小希向长江日报-长江网记者讲述了这个故事。因为家庭不和谐,小希自小性格内向、敏感、自卑。13岁那年,母亲去世,对她打击很大。15岁,她从高中重点班辍学回家。

2019年5月,爷爷去世,小希进入崩溃的边缘。一个月后,她决定结束一切,在微博里记述下自己的痛苦,在手机备忘录写下遗愿清单,在QQ空间里记下她的平生。她攒下了医院开的药,购买了刀片,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努力挣扎这么久,才明白自杀是惟一的自救方式。认输吧,别反抗,就不会那么累了……”小希在一名南京自杀女生“走饭”的微博下,诉说着自己的绝望。

一台AI树洞机器人“抓取”到了小希的动态,定性为自杀风险九级,即“自杀方式已经确定,自杀在近期可能发生”。

AI树洞机器人将这一信息传给了黄智生。黄智生觉得事态危急,当即安排树洞救援人员介入。救援团的嘉仪老师和梁老师逐步取得小希的信任,进入了小希的内心世界。

小希发现自己的微博突然涌进来许多陌生人,这些人很善良,不断发来私信,每一句话都那么温暖。她从错愕到受宠若惊,甚至被那些文字感动到哭。小希说,她由此相信这个世界并不全是黑暗,还有善良,还有希望。

梁老师是一名退休会计,嘉仪老师则是心理咨询师。7月31日,她们联手通过电话、微信、微博,将小希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中止了她割腕自杀的计划。在微博上,小希痛哭流涕:“对不起,没忍住,要活着啊!”

8月17日,小希怀着感激,带着她的故事走进了央视朗读者的朗读亭。

小希告诉长江日报-长江网记者,有很长一段时间,嘉仪老师和梁老师像亲人一样陪伴着她。即便是半夜,她们也会回复她的信息,陪她说话,听她倾诉,直到她情绪缓解。“她们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让我不再轻言放弃,她们成了我黑暗生命里的一束光。”

黄智生的手机上有30多个树洞救援群。黄智生提供

用人工智能打开“树洞”秘密

小希是被机器人从“走饭”的微博下发现的。这个AI树洞机器人,发明人就是黄智生,荷兰自由大学终身教授。

“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2012年3月18日,微博名为“走饭”的南京女孩因抑郁症自杀身亡,她通过“皮皮时光机”发出的这条33字微博成了很多人倾诉的“树洞”。

长江日报-长江网记者发现,这条“走饭”微博至今还在,已被转发11.1万次,留言超过153万条。很多人跑到微博下面留言,乃至跟死者对话,宣泄自己的情绪,有些绝望的人在那儿倾述自己的痛苦。

这个“树洞”也引起了黄智生的好奇。他发现在“走饭”这个“树洞”里藏着大量抑郁症人群。夜深人静时,总有人来这里吐露悲伤——“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好想死一死”“感觉不到被这个世界需要”“谁来救救我”……

“在抑郁症患者里面,85%的人都有过自杀念头,有15%的人最终走上了自杀之路。”如果一个人得了抑郁症,在社交平台留下试图自杀的只言片语,形成“树洞”,便能够被找到。如何找到这些人,并帮助这些人?黄智生尝试开发了一款AI树洞机器人,它能巡视“藏”在社交媒体中的大型“树洞”,并自动筛选出有明显自杀倾向的人。

因为新浪微博等社交媒体有反爬虫技术,对信息进行保护,而研发树洞机器人必须用反爬虫技术,才能获取数据。黄智生与新浪微博等进行了沟通,希望展开合作,开放相关数据,却未能如愿。

黄智生决定自己干。2018年4月2日到7月25日,黄智生突破反爬虫技术障碍,完成分析关键词、构造知识图谱等技术,全球首款AI树洞机器人诞生了。

黄智生的手机上有30多个树洞救援群。黄智生提供

2018年3月,黄智生正式发起“树洞行动”——在人工智能专家群中呼吁,通过人工智能手段搜寻网上自杀者,通过解读社交媒体信息寻找他身边的人,实施制止自杀的行动。黄智生拉了几个人工智能专家,组成树洞救援团。

树洞救援志愿者、武汉科技大学附属天佑医院精神科主任高玉军介绍,不仅仅是抑郁症患者,亚健康自杀者也很多,该院每年接诊这类病人2万人,但只有2000人最终接受治疗。大部人在外面漂着,很多人成为“树洞”的常客。

“小希是我们救起的‘树洞宝宝',像这样的宝宝我们救起了上千人。”老家福建的黄智生,出言吐字依然是一口闽南普通话,他把从树洞中发现的抑郁症患者都称为“树洞宝宝”。

黄智生说,他每年都会来武汉待上一段时间,履行在武汉科技大学的教职,而跟“树洞宝宝”的工作则没有休息时间。身在荷兰时刚好可以利用时差,不论白天黑夜,实现救援“树洞宝宝”的全天候覆盖。

10月27日,AI树洞机器人将自杀信息传给黄智生,救援群当即展开救援。记者杨佳峰 摄

指挥志愿者与死神缠斗

“自杀风险5级:10月27日23点13分,王大毛:我适应了这个学校,却也有了想自杀的念头。我想回家,想换学校,却没有脸去说。如果没有父母,我真想一走了之,真的太累了,像一个千斤顶压在心里。https://weibo.com/644XXXX595。”在与长江日报-长江网记者交流时,树洞机器人给黄智生发来一条救援信息,他当即分发给拥有134人的“树洞救援团读书群”,指定群成员与对方联系沟通,给予宽慰与关心。

“5级就是有强烈的自杀愿望,但是没有自杀的时间、地点、方式。”黄智生说,他们将自杀等级分为11个级别,从0级到10级逐步加重,5至6级是个分界线。5级以上,都纳入监控范围。

AI树洞机器人其实就是一个电脑程序,点击按钮搜索,程序会自动通过算法识别“树洞”中准备轻生的人。监控通报会列举留言时间、留言内容、留言者微博主页链接等信息。

最初,黄智生将机器人设置为7级开始预警。随着救援团成员增多,预警门槛改设为5级。黄智生说,每晚10时,机器人将预警通报推送给他,然后组织救援。由于网络上“树洞”量很大,救援团目前只能监测其中的四五个大洞,无法覆盖全网。

10月27日,AI树洞机器人将自杀信息传给黄智生,救援群当即展开救援。记者杨佳峰 摄

让黄智生及其团队困扰的是,救人收获的不一定是感激,有时候甚至也有谩骂。

2018年12月26日,一位武汉女孩在微博上留言,准备去武夷山跨年,元旦回汉就跳楼。黄智生获取信息后,当即成立8人救援小组,并联系到这名女孩的多个朋友。通过女孩发在朋友圈的电子病历,查询到其看病的医院——武汉精神卫生中心。最终通过病历号联系到当事人及其母亲。

“是你们了解我女儿,还是我了解女儿啊?”救援小组被其母一顿回怼,母亲认为女儿不会自杀,责怪救援小组泄露隐私,干扰女儿生活,“到处说我女儿患了抑郁症,将来还怎么找男朋友?”

黄智生回忆,元旦当晚9时,女孩果然站上了高楼边,准备自杀。经救援小组报警,女孩获救。一周后,这个女孩再次进入“约死群”,救援小组再次将其解救,“至今,其母还是排斥树洞救援团”。

如果说救援一个人是一次战斗,那么救援一个“约死”团队,则相当于一场战役,困难重重,险象环生。

“跳河吗?我有群。”去年5月13日晚11时,网友“求死组队”在一个“树洞”发出这样一条信息,AI树洞机器人监控到并分析出,这位网友的自杀风险为7级。

经查,微信名为“北冰洋”的河南女孩,和湖北男孩李军,谋划一起去跳长江。

黄智生成立了15人组成的救援小组,黄智生担任总指挥。为了确保救援成功,山东心理咨询师、救援志愿者王新丽以约死者角色卧底。救援小组成员、武汉职业技术学院老师陈皓决定先乘火车赶到郑州,登上Z266次列车,近距离盯梢河南女孩“北冰洋”。

5月15日早上8时40分,Z266次列车抵达武昌火车站,“北冰洋”被民警和救援小组成员截留。当晚9时许,李军乘坐K903次列车抵达武汉站,也被民警拦下。民警为两人送上水和食物,并与之沟通。经开导,二人情绪好转,在警方协调下,家属次日将两人接回家。

黄智生说,这场救援共持续了45小时。

黄智生给志愿者授课。记者刘斌 摄

砸碎“树洞宝宝”自杀逻辑链条

去年5月23日,云南女孩小雅因为感情问题,坐到了13楼的边沿。她随手拍了一张露出双脚的照片,发到微博上。几分钟后,树洞救援机器人发现了这则信息,看到图片后的黄智生很着急——女孩子马上要跳楼,没有具体地点,没法报警。

情急之下,黄智生将图片发到千人树洞救援团里,寻找一线希望。一位上海企业家正在云南党校学习,他将图片发给班上同学。一名同学根据照片背景,判断地点在云南南部,依据建筑风貌锁定为云南永善县,并找到了这个楼盘。通知社区警察后,小雅被救下。

此后,黄智生开始关注这名女生。“你是谁?不要再缠着我。”小雅情绪很不稳定,对黄智生的“监控”也相当不满。此后,两人慢慢熟悉起来。

“黄教授,我要走了,再见!”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黄智生突然收到小雅的短信。“不着急,再聊下。”“没有什么好说的……”小雅纵身跳河,幸亏被路人救起。

黄智生将此事作为案例与树洞救援团分享,总结教训:“想自杀还跟我留信息?我首先认为不是真死,没想到还是跳了。”“这给我们一个警示,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在黄智生看来,对于决然赴死这样一个反生物本能的做法,许多自杀者都有自己的逻辑,被论证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如何打破自杀者的逻辑链条,是救援成功的关键,“小雅的救援失败,就是没有砸碎她自杀的逻辑链条”。

“你问一下他们,为何要自杀?回答一定是千奇百怪。活着无意义,生活在痛苦中,我傻、智商太低,同学们总是取笑我,数学只考了35分……”黄智生着手研究自杀救援的规范流程,在一批专家志愿者帮助下,两年时间整理出第11个版本的《网络自杀救援指南》,106页的文稿,分发到每个救援小组每名救援志愿者,确保志愿者能快速上手,减少失误。

“如果对方的排斥感比较强,就不要多打扰,而是在接下来的日子经常性发一些简单问候,或分享一些自己的情况、兴趣等,以便引起对方发问。一个技巧是,尽量让对方做选择题,而不是问答题。一个原则是,每次发送消息前,都要先感受一下自己关爱对方的心,带着爱心说出的话对方是可以通过积累慢慢感觉到的。如果觉得那份对他关爱理解的心不够强大,那么可能你们之间不是很合拍,请推荐给团队的其他老师进行沟通……”

在《网络自杀救援指南》中,细到如何开口说话等,都准备好了台词。同时也安抚救援者——如果因对方的反应而不舒服,试想一下“可怜的朋友,他病了,他感受不到爱,自然也不知道怎么爱别人,因此才需要我们的帮助”。

为保证救援纯粹性,黄智生要求志愿者尽量保持中立,不要陷入私人情感,更不能有经济往来,“这是红线,踩到就会被清除出救援队伍”。

被讽不务正业的教授

在黄智生的努力下,从001号发展到013号,AI树洞机器人不断迭代,抓取数据的准确率提升到了82%。树洞救援团队也从几十人发展到700人,30多个救援群,汇聚了社工、大学生、医生等志愿者。

“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请收下!”10月初,湖北中医药大学副教授谢丹给山东一位中学女生送了一杯奶茶,女生的姐姐慧慧2年前吞药自杀了。谢丹是当时参与救援的志愿者,回想起来依觉心痛。她告诉长江日报-长江网记者,慧慧就读于曲阜师范大学,2018年6月发现其有自杀倾向,树洞救援团救援47天,但还是没能挽回慧慧19岁的生命。谢丹觉得,当时自己救援经验不足。事后,她去了一趟山东,探望了慧慧家庭,认识了慧慧的妹妹,她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减轻慧慧的离去对其妹妹的影响。

作为心理咨询师,化名嘉仪老师的李虹是北京一名退休公务员,她陪伴了4位“树洞宝宝”,其中两位是马来西亚籍。经常忙到凌晨两三点,身体透支,“完全是凭一腔热血,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有一位民警志愿者,没日没夜地参与救援,被大伙儿戏称“救人上瘾”。他妻子对此大为不满,一怒之下砸了电脑,用剪刀剪了他的衣服,不让其出门。

树洞救援志愿者的付出也让很多人感动,黄智生的堂姐便是其一。她一次性拿出90万元,打算捐给树洞救援团,希望能帮帮堂弟。黄智生觉得堂姐也不容易,只接受了40万元捐赠,放置在北京丰盛公益基金树洞项目名下,作为公益基金资助“树洞宝宝”。

黄智生说,目前有10多个“树洞宝宝”接受了基金的救助,主要是购买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每月每人800元。在黄智生看来,靠亲戚朋友的资助远远不够,还需要全社会的关注。

“救援了上千人,最终离去的只有8人,已经相当成功了。”这给黄智生很大自信。

“作为科学家,职责是做好科研,把精力投入到社会救援是不务正业。”也有不少同事规劝黄智生,认为他应该多从事人工智能研究,少花些精力搞“树洞”救援。

“看到想要自杀的人,如果不去救,内心会很痛苦。”黄智生说,他的“不务正业”得到了他的上司,欧洲科学院院士、自由大学人工智能系主任弗兰克·凡·哈默伦教授的力撑,这位世界知识图谱技术的顶级专家宽慰黄智生,“让知识服务于社会,就是你的本职工作,不是不务正业。”

在黄智生看来,树洞救援团的行动让大家看到了社会光明、积极的一面,有这么一大群人愿意为拯救他人而无偿付出,是这个社会需要的,“尽管如此,每天能发现大概10个有自杀倾向的人,但我们只能救援其中两三个,人手不够,救不过来,这是我最痛心的地方”。

(为保护隐私,文中小希、小雅、李军、慧慧均为化名)

【编辑:张玲】

(作者:杨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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