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里的民族心:在关键的历史时刻,闲适隐逸都自动避退三舍,救亡才是唯一的主题|书语闲谭

作者:俞耕耘(书评人,专栏作者)

直到今天仍被反复解读的楚人里,一是屈原,一是伍子胥。人们对他俩都能说出个符号化的故事来,屈原投江,伍子胥一夜愁白了头,这是民间对他们的基本印象。两人皆去国怀忧,成了千古悲剧,形象最贴合“孤愤”二字,太史公写《史记》,最想抒发“孤愤”,大概真正的愤恨,多是孤寂,如暗夜踽行,唯有独自负重。但有所不知的是,伍子胥也是投江而去,不同的是钱塘江,比屈原投江还早。因此有人认为,中国端午节的习俗与伍子胥有关,而非屈原。

伍子胥对中国人的影响,从两千年前穿越至抗战初期,走到冯至眼前。那时的冯至,在内地的几个城市里流离转徙,有次仰望飞机的翱翔时,他有了写《伍子胥》的计划。但是,在冯至眼里,伍子胥的意象渐渐脱去了浪漫的衣裳,而成为一个在现实中真实被磨炼着的人。于是,那本《伍子胥》,成了冯至感时忧国的精神寄寓。

也许和鲁迅写《故事新编》心境一样,冯至渴望在历史的老干上开出新芽。中国人在抗战时的流离失所、痛苦迷惘、家国之恨,都在伍子胥身上得到映射。离乡是为了更好地归来,那种坚忍与克服,是人生和历史中的分量。作家写伍子胥,正赋予忧患中人一种超拔的现实感。伍子胥的流亡,其实是民族心灵之写照。“不管是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

小说中,伍子胥和伍尚面对父亲被囚郢城,楚王设套诱捕,作出了生死抉择。作家将其上升到永恒的戏剧矛盾:一个是赴死,一个是求生;前者成全忠孝,后者为报父仇。这就像伯邑考和文王父子的两种选择。冯至深刻洞察出,子胥兄弟是一种相互成全,它是民族价值义理的一体两面,既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二。哥哥的死,赋予弟弟生命以重量,引长了其人生道路。“谁的身内都有死,谁的身内也有生;好像弟弟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带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带回。”

一个理想主义者,如何变成现实主义者?伍子胥的流离出奔,逐渐远离了那套礼乐为代表的理想,父兄之仇就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让他永无停歇、无法逃避。有意味的是,冯至只写伍子胥入吴,却不写面见吴王,如何复仇,含恨身死的悲剧高潮。或许,冯至只想描摹悲剧的肇始与根源,并不愿陷入机械的历史复写中。作家“索性不顾历史,不顾传说,在这逃亡的途程上又添了两章:宛丘与延陵。”

从入郑陈,折返楚地,出了昭关,过江入吴。伍子胥与孔子周游有某种相似,都历经了衰颓凋敝,都不知何处是归,无以为据。小说中,子胥对郑国子产已逝,无从得见,无限怅惘;对吴国季札美德,虽是仰慕,终未寻访。他的人生不允许偏离,说服吴王,洗冤复仇才是唯一主题。因而,伍子胥有无人理解的困厄与孤独。太子建,变成狭隘的阴谋家,好友申包胥,则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将要各自分头去做两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们在儿时做过盖房子的游戏一般:一个把一座盖得不满意的房子推翻,一个等待着推翻,然后再把它重新恢复。”而这房子,正是楚国。

在伍子胥看来,林泽中洁身自好,并不能长久到老,终将幻灭。楚狂与他,虽有贯通之处,但又格格不入。季札观乐,墓前挂剑,他只是仰慕,却不会有浪漫闲心,问礼乐之事。渔夫与他的心境,更加不同。“伍子胥深感又将要踏上陆地,回到他的现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溧水的浣纱女子,也只能捧出一碗饭,给他一个休憩停顿的瞬间。这些人物,都可视为伍子胥面临的一系列选项。是选避祸山林,还是礼乐理想;是渡去仇恨,还是沉溺温柔?

这也许是冯至在抗战背景下,反映焦虑痛苦的大隐喻。在关键的历史时刻,闲适隐逸都自动避退三舍,救亡才是唯一的主题。抛却幻想,才能赢得现实。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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