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最后规定的一种想象:人在时间上的困境通过想象的方式解除了|无限杂思

作者: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科学幻想小说,今天已是蔚然大观的写作门类,但对很多人来说,阅读科幻小说的机会不如观看科幻影视作品的机会多。影视是人与科幻之间的一般触媒,科幻小说经常是科幻影视的母本。在阅读市场上,科幻从来没有成为最重要的存在,但在影视市场上,科幻通常是诞生现象级产品的领域。

近代以来关于科技发展无止境的“进步主义”思想牢固树立。随着影视业越来越商业化地提供视觉奇观,人们接触到的科幻图景越来越多。

人们唯一可为的时间旅行,其实只有“心理时间旅行”,一会儿想到往古,回到过去与苏东坡喝酒,一会儿想到未来,“图像”就变得模糊,甚至无以言之。这些纯心理的幻想活动,与科学幻想赖以存在的科学基础相去很远。

作为科幻的“时间旅行”根植于对不可为之事将来能够实现的技术乐观。科幻作品,其实不是建基于科学技术,而是建基于对科学技术的崇信。倘非如此,那些与当下科学理论相矛盾、与当下技术方案不相容的想象,就应归于胡言乱语,但实际上,一种想象如果建立在科技进步主义的基础上,就都会被归于“科学幻想”。科学幻想与其说是指某个幻想具有科学性,不如说是指它“关乎科学”,相信科学终究无所不能。

时间旅行远远不是现实,而是仅仅存在于科幻小说和科幻影视中的行为。空间旅行其实也是障碍重重,人类用工具跨越了陆地和海洋,但人类的身体还没有超出过地月系统,无人航天器才刚刚离开太阳系。不管怎样,人在空间中可以移动,这是直观可见、经验可感的,但在时间上,我们只能是伴之而行、随之而为,既无法改变时间的方向,也不能加快或减慢时间的步伐。在时间旅行上,人类没有能逆转或跨出过一秒。近代以来,人类力量似乎改变了一切,人类还加快了自身的活动,延长了生命在时间中的存续,但对时间本身,人类无可奈何,时间似乎成了自然对人的最后规定。

我们不能说自威尔斯幻想“时间机器”以来,科学在时间旅行上毫无进展。至少,过去时间旅行既没有成为一个大众话题,也没有成为科学话题,而现在它既是一个大众话题,也经常作为一个科学话题被讨论。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与威尔斯幻想“时间机器”没有关系,但在相对论提出后,时间旅行的可能性,在相当部分科学家眼中已经不算是荒诞不经了。作为真实的物理存在,时间究竟有没有已经开始有人怀疑;而作为一种标尺,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界线开始模糊;驶入未来或回到过去,不再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臆想。

在凡尔纳写出数十部科幻作品之时,在威尔斯写出《时间机器》时,科学文学还没有被命名。今天,“雨果奖”作为一个享有盛名的科幻文学奖项已为人熟知,并显得十分高大上。而这个奖项得以命名的那个人——雨果·根斯巴克,最初是在他1926年创办的“惊奇故事”杂志创刊号上提出了科学幻想(Scientifiction)的概念。这本杂志定价低廉,并充斥着“一加仑(3.7升)油跑450英里(约725公里)”之类的离奇广告。此时,20年前写出了《时间机器》的威尔斯则在抱怨刚刚诞生的无线电广播,传来的不是睿智的话语而是平凡的大叔大妈的絮叨,不是第一流的音乐而是不知哪个码头乐队演奏的第十流音乐。

新想法萌芽时属于草野,新事业开始时起于底层,新技术出现时流于俗尚,这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科幻文学、时间机器、无线广播,不过是如同此前此后的重复故事一样。草野、底层和俗尚正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取向。大多数而不是极少数,在现代社会中更具价值,工业化、规模生产、大众文化、行销商品、“走量”的逻辑、拉平的流行时尚,这就是现代社会的面相。今天,就是NASA也不能不卖萌,嫦娥五号的任务也要通俗地称为“月亮上挖土”。

正如《时间机器》从廉价读物到哲学杂志评论的“肤浅故事”,进而到科学家也得去解释的种种问题,那些后来得以兴盛起来的始创,总是从草台变得高大上起来。在为一篇时间旅行故事写的编者按中,根斯巴克提出了问题:时间旅行回到过去,他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会参与到当时人的互动?假设我能穿越时间,前往我的曾曾曾祖父的农场,我能在他还是未婚时射杀他,这样我就阻止了自己的出生。后来,这个问题被人们进一步归纳为“祖父悖论”。

现在,有些科学家根据量子理论解释,对每个随机事件来说,它所有可能的情形都会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发生,从而造成历史的分支,当你回到过去杀你的祖父时,你进入的是另一个世界,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还有一些科学家认为你回到过去时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祖父,总有原因使你无法改变后来成为事实的那一种事件序列。另有一种解释是穿越只能去旁观和见证,而不能改变事件因果。

牛顿给时间以绝对地位,它是自顾自地均匀地流逝,无须任何参照物,这便是牛顿关于时间的“立法”。钟表则使这种立法“实体化”。爱因斯坦动摇了这一立法的合理性,并否定了“宇宙钟表”的存在,他认为每个参照系各有其时间,各有其钟表。而时间旅行的浪漫化文学,则在大众口味上参与到了相对论时间观的狂欢。总体来说,继人在生命意义上的宗教规定性得以解除、人在空间(地理)上的困境得以解除之后,人在时间上的困境通过想象的方式解除了。

在大众的眼中,相对论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科学给出的一种生命新想象,时间旅行的幻想为“活法”提供了新可能。即使时间旅行并没有实现,但在观念世界里,时间已经从牛顿那个绝对、神圣的世界,来到一个相对的、可以在想象中为所欲为的世界。旧的节奏终结了,每个人可以为自己的年表确立标准,时间旅行作为文化现象,可以被视为人关于自我解放的一种幻想,它构造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自我想象,代表了一种愿望、一种欲求,要从最后的规定性——时间的规定性中挣脱出来。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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