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未变化,但人们感受时间的形式在变化——时间还像一条河吗?|无限杂思

作者: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我们很难定义时间,因此我们经常只是想象时间,我们用比喻的方式来思考和描述时间。

我们把时间想象成什么样子,比喻成什么东西,这些样子或东西,便是时间的拟象。拟象的存在,与其说是为了使关于时间的言说变得生动,不如说是使关于时间的言说勉强可能。时间从未变化,但人们感受时间的形式在变化,时间的拟象也变化了。

把时间与钟表直接联系起来,把钟表作为时间的拟象,这是钟表出现以后才有的倾向。对普通人来说,时间就是钟表指示出来的一个数字,因此很容易认为时间就是钟表所衡量的那个东西,但实际上钟表衡量的是什么呢?

过去,它衡量的是地球相对于太阳运动的状态,但其实,我们应该说,人们是通过地球相对于太阳的运动感受到了时间。本质上,时间与太阳和地球没有关系,如果时间存在,那么没有太阳的地方,它一样存在,在太阳熄灭以后,它也继续存在。

现在,钟表的读数不是来自于对地球绕日运动产生的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划分,而是原子运动的计数,钟表衡量的只是原子频率。我们可以用铷原子或锶原子来产生时间计数,我们还可以用别的什么频率来生产钟表,例如脉冲星的脉冲频率。钟表作为时间的拟象,说明的只是我们对钟表指示时间这样一种社会规则的习惯,而不能说明时间就是钟表指示的那个数字。

曾经,我们通过钟表想象时间,会想到大钟的撞响,或者秒钟的嘀答,而现在,我们通过钟表想象时间,想到的会是数字在屏上跳动。这些画面的差别,不是来自于时间,而是来自于时钟,来自于计时显示装置。西班牙画家达利的笔下,钟表也像衣服一样软绵绵地挂在各种物体上。

在钟表出现之前,时间曾被日晷、滴漏、沙漏、燃香等计数,这些物品也曾经作为时间的拟象。在自然界,时间还被四季气象、候鸟迁徙、花开花落、鸡鸣狗吠等景象显示;在人们的生活中,时间还被起居作息、耕作收获等利用。这些,同样是人们用来谈论时间的途径。

在关于时间的所有拟象中,最为宏大的想象是圆环和直线,它们分别形成了循环时间观和线性时间观。前者认为时间周而复始,去而复返;后者认为时间一去不回,伸向远方。

更加常见的,人们经常用河流来思考和想象时间。时间像一条河,“逝者如斯夫”“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几乎在所有存在时间观念的文明中,都有把时间比喻为河流的传统。这只能说时间确实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而不能说明时间确实就是一条河。大概,时间与河流都是十分常见,两者又都是静静地“流”过,都是人力无可作为,既不可使之截断、不可使之逆转,也不可使之加快或减慢,使人们容易把两者联系起来。

把时间比作河流,早已成为一个“陈腐的诗意说法”,但千百年里,人们其实也很难找到比它更简单明了的拟象。时间与河流终究是很不一样的,我们面对一条河流,很容易计算出它流得有多快,但时间呢,你无法说它的“流速”是多少,你无法用时间来计量它自身。现在,我们还可以提出更多的问题,如果时间是一条河,它有河岸吗?河岸上的东西不在河中,是否有什么东西不在时间之中呢?河必有源,时间的源头在哪里?河必有归,或归于海,或在沙漠里消失,时间又归于何处?如果时间是一条河,它是否有支流呢?

在这些问题中,也许“时间之河是否有支流”是一个最具想象力的问题。假设存在一个全知的观察者或说“上帝视角”,那么对它而言,就不存在被遗忘的过去,也不存在尚未发生的未来,时间之河的全局将在它面前完全展现,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铺陈在它眼前,一切时间就变成了同时存在,时间的盘面上或许也不再是一条河,而是好多条支流在流淌,甚至不是一条河,而是好多条河在奔流。

小说家博尔赫斯1944年的作品《小径分岔的花园》写出了时间的另一种拟象,如同花园中小径的分岔,把人导向不同的地方,时间存在着分岔,使人生包含了截然不同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可以都是真实,“时间有无数序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尔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时间是永远交叉着的,直到无可计数的将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

博尔赫斯把时间想象成花园的分岔,从而使时间从单线的河流转向复杂的网络,使时间只能提供唯一的序列和可能,变成可以产生各种序列、结局和全部的可能性,乃至没有什么序列,“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现在,不前也不后。不管上下多少个世纪,唯有在现在一刻,事情发生”。

不只是文学在重新对时间进行拟象,科学家也在对时间重新刻画。爱因斯坦把时间结合进时空系,不同时空系中,过去、现在、未来已不再序列分明。在量子理论中,“猫既死了又活着”,分岔在测量时发生,决定了猫是死是活。一些物理学家相信时间并不流动,一切都已发生,就像电影已经全部拍完,只是眼下放映到的是第几分钟的那一幅景象而已;平行宇宙理论认为,存在多个不同的宇宙甚至无限多个的宇宙,所有能够想象到的事情,都在不同的宇宙里发生着。由此,当我们说到时间,可能还得问,你说的是哪个时间、哪里的时间,我们现在的时间就是抹除了所有其他可能性之后的现在这个样子。

先锋文艺和现代宇宙学,都在建构时间的新拟象,“时间是一条河”,这个比喻已显得很古典了。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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