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时间”|无限杂思

作者: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当网络“在线”成为日常后,人开始越来越多地处在虚拟在场之中,“赛博化生存”出现了。肉身A处在场的时间与精神B处在场的时间重合,虚拟场境显得比物理场境更值得照应。人们围坐一张餐桌,但可能每个人都在照应着自己的朋友圈,现场的意义低于虚拟场境,回应远方的交谈比回应现场气氛更加急切。

在即将进入20世纪时,人类的时间景观就曾剧烈变化。考古学、地质学、生物进化论,把人的时间长度认识从几千年拉长到了数以亿计。电报、火车则把生活的时间计数,压缩到小时和分。电影不仅带来了远方的景象,而且把过去活生生地同步到当下。博览会、人类学展现的不只是时代的丰富性,也展现着“进步”标尺下的时代并置。随身携带的计时工具,使短促时间成为日常活动的标尺。

时间现象的剧烈变化,将《时间机器》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呼唤出来。爱因斯坦则即将在科学上把时间变成一种无法校准的相对体验,进而变成失去独立性的时空统一场。接着量子论把时间掰成了颗粒,从而使时间到底存在不存在成了问题。由此刺激了整个20世纪经久不息的宇宙探险幻想。

晚近的科学幻想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像《三体》这样面向浩瀚宇宙的科学幻想,正在变成少数。人们对未来的想象,从几乎清一色面向星辰大海,转变到虚拟与实在的关系。过去科学幻想主要投射到巨大时空尺度,现在则主要投射到人自身。基因改造、人工智能、人机一体、碳基生命与硅基智能的接合、数字人与生物人的对垒、虚拟与实在的错置,成了现在科学幻想的主流。

这反映了“未来”的改变。过去,“未来”是物理学的未来,人们在物理上跨越星空;现在,“未来”是生物学和数字化的未来,人们在身体上修改自己。过去,“未来”是以技术手段奔向遥不可及的地方;现在,“未来”是以技术手段实现新的人,把人改造成人的升级版,是制造“人2.0” “人pro”“人plus”。过去,“未来”是真正的未曾到来;现在,“未来”是已经掺进现在的正在发生。

人类一定要与过去和未来打交道,从来如此。动物才仅仅与现在发生关系,而人在时间中。人能记得昨天、筹划明天,从而把自己从现在中超越出来,也就是从自然的规定性中挣脱出来。同时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既使人获得了动物所不能有的发展,也使人比动物多一种“终有一死”的忧患。动物在濒临死境时才有抗拒的本能,而人在全部生命中不时会想到生死,进而经过意义的赋予,可能做到把生与死置之度外。

然而,最早,人虽然具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虑,却并不具备把过去和未来从现在中分离开来的能力。当人类开始制造工具时,就实现了把经验通过制作变成预期,也就是使过去通过现在到达未来。但即使如此,如果没有语言和文字的发明,人际沟通仍然基本上被约束在“现在”。工具中凝结着经验,但如果没有语言,使用工具的经验仍然无从传播。当人开始说话时,祖先才能活到当下,故事才能成为“传说”。但你说,我听,要求一个现场,这是一群人的同时在场,他们拥有同时的“现在”。直到图画、符号尤其是文字发明以后,交流就有了异步的可能,一根记事结绳、一幅洞穴壁画,足以把现在讲给未来,而不必两方同时在场。你现在写,我未来读,你的现在成为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是你的现在。这样,时间才真正被分解开来,过去、现在和未来才在交流中显现。

电话重组了同时性,把遥远空间变成“天涯共此时”,以往,遥远的距离意味着交流必然是异步的,鸿雁传书也好,烽火传信也好,都需要较长的时间间隔,而电话使遥远距离的交谈如同当面应对。

“赛博空间”开启了相应的“赛博时间”。传统上,我们虽然也能想象未来,但其实更多是被困在“过去”,我们被童谣、故事、书本教育,并从此与未来沟通,仿佛未来是过去的函数。这种方式已经显得过于古典。过去不再次序分明、由远及近地排列。当电影把与时间同步的动态带到我们眼前时,无论时间还是地域上的远近都显得不重要了,我们就像获得了上帝视角,一眼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现实,虚构故事进一步打破了图像与真实的视界,剪辑时间线与事件时间线交织。现在,屏幕已成为我们的器官,也成为我们的环境,我们正被显示各种情景的屏幕包围,同时也在搜寻各种屏上的视频。网络虽然能记录视频的发布时间,但事件发生在何时往往虚化,实际发生与脚本表演也被混淆。在连续的远程交互过程中,时序变得混乱起来,上下文不对榫的情形不时出现,过去、现在和未来交错在一起。过去融入了现在,未来也迫不及待地到来。“现在”是一个庞然大物,将过去与未来通通吃下。

当我们想到未来时,已很难想象遥远的未来,一切发展得太快,以至于我们无法去想象遥远未来的样子,而只能想象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在不远的几年里会变成何许模样,即使是这样,人们也说不清。我们不知道人工智能何时出现超越人类的拐点,难以想象还需要多长时间能够制造出比人更优秀的人。某种程度上,人们其实已经不再有未来,而只有眼下。新冠疫情可以算是一个例子,很少有国家能把新冠疫情控制下来,不是因为缺乏行之有效的手段,而是缺乏基于稍长时间的趋势把握而下的决心。

“现在”变得空前重要和强势,使经验和筹划、过去和未来相形见绌,而现在也变成了“流”,如同流沙一般,无所把控。在赛博时代,时间深度再次消失,人们往往不再想象久长的时间,而只预想未来几年。但同时,虚拟化的存在比生命更加久长,一个死者的朋友圈如果不断更新,就像人还在世,如果有人工智能维持,赛博生命可以远比肉身存活得久,从此可以说人已经充分虚拟化了。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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