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方人的根真是深”|门外弹琴

作者:梅明蕾(媒体人,爱乐者,读写驳杂,多凭兴致。)

6年前,傅聪在琴台音乐厅举办独奏音乐会,并在武汉度过了自己80岁生日。当时有乐迷感慨:不觉间大师已到了这个岁数,真是听一次就少一次呀。谢幕后,傅聪与乐迷相约,“只要我还能继续弹琴,我们90岁见”。不想离2021年不过3天,大师却永远地与乐迷们爽约了。

有关傅聪的信息近日在网上铺天盖地,一个音乐家的离世在国内引起如是关注是罕见的。这首先在于傅聪是傅雷之子,父亲写给儿子的《傅雷家书》在全国早已家喻户晓。再之是傅聪曲折的人生经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傅聪作为钢琴家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及其世界性影响。

连日里集束的信息发布,让本是音乐圈里才有兴趣的事实成为大众的常识:傅聪8岁半开始学习钢琴,9岁师从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1954年赴波兰留学。1955年3月获“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最优奖。从此拥有“钢琴诗人”的美誉,继而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

当下的孩子,尤其是家长帮着立志吃音乐饭的孩子,8岁半开始学琴显然嫌晚。傅聪自己也承认,他小时候钢琴底子打得不够好,有段时间又和父亲反抗,不想弹琴。“在钢琴家养成的关键时段,就是13岁到17岁那几年,我根本没机会好好练琴,也没有很好的老师指导”。音乐学家焦元溥在与傅聪的访谈中提到,得了国际大奖后的傅聪,在著名钢琴教育家德泽维斯基门下受教三年,德氏却因为傅聪特别的音乐特质和独立思考能力,不愿去影响他的想法,由着他自由发挥。所以那段时间里傅聪基本上是自学。“比较遗憾且可惜的是,德泽维斯基不教技巧,这却是我所需要的。”

所以傅聪21岁参加肖邦比赛时,技术上很可能是垫底的。而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傅聪在波兰受到的评价,他被称“比波兰人更懂肖邦”。他琴键下的肖邦作品,宛若气韵生动的水墨画,还带着“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诗意。

一个职业钢琴演奏家,技术自然是极其重要的。你要将各个年代作曲大师们异常丰富的乐思呈现出来,没有坚实的技术保障是不可想象的。尤其在傅聪那个级别的钢琴大师中,印象中还未有技术上有明显短板者。“底子打得不够好”却走到这一步,从另个角度,即可断定他在音乐表现方面具有极其鲜明的个人特色和不可替代的价值。

一般而言,所有大师级的演奏家无不拥有独特的文化底蕴,傅聪更是如此。父亲傅雷在文化上对他的影响,《傅雷家书》中已交待得足够详尽。那也是一种“童子功”。因此后来他才有切身感受:我的东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对西方文化钻得深,越发现蕴藏在我内心里的东方气质。他认定,中国人学西方音乐,必须先学好自己的文化。中国人不见得一定更能比西方人了解西方音乐,但绝对能深入其精神与美学,甚至了解更为深刻。所以有音乐学家发现,傅聪喜爱的作曲家,如莫扎特、肖邦、舒伯特、德彪西等,其作品都有一种天人感应的特质。

他演奏中的文化特质甚至被异国的非专业人士发现。文学诺奖得主、德国作家黑塞晚年在收音机里听到傅聪演奏的肖邦作品,立刻发表了公开信《致一位音乐家》,盛赞傅聪演奏的是“真正的肖邦”,甚至指出傅聪的演奏与庄子的关联。当然,那是因为黑塞恰恰也醉心于中国文化。更有研究认为,肖邦、黑塞和傅聪这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都共有一种被称之为“Zarl”(波兰语,意为特有的忧愁、永恒的故国思念)的精神。

曾见数年前傅聪给青年钢琴家盛原上大师课的视频,弹的是肖邦的“前奏曲”。傅聪称盛原演奏得“非常正确”,却又对着乐谱,数着小节数,将乐句逐一转换成“诗句”,兼以手势伴随歌唱。盛原根据傅聪的建议再次演奏,大师在一旁不禁手舞足蹈,一次次称赞“好极了!”那一刻,让人果真体味到傅聪心中的肖邦独特而精彩,“钢琴诗人”不是虚传。

傅聪练琴用心是出了名的,即便手有疾患,即便年至耄耋,他也坚持每天练上八至十个小时。旁人从中读出一个“苦”字,我则不愿用“刻苦”这个词,因为他是真心热爱。由一个“爱”字所导引的行为,又何以与“苦”沾边。在新年到来之际,我愿他那敏感而终身追求至美的灵魂和琴声永远在爱乐者心里。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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