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过鞭子抽同行|量子闲话

作者:周劼(资深媒体人,业余从事文史、艺术研究。)

土匪:天王盖地虎!(小子好大胆,竟然敢来同行面前卖弄!)

杨子荣:宝塔镇河妖!(真心拜山头,否则摔下山掉进河!)

杨子荣打虎上山,最惊心动魄的并非武戏,而是试探身份的这几句文场。土匪黑话居然变成了大众熟语,可见人物形象之深入人心,情节之扣人心弦。

物理学界也有打虎上山的“孤胆英雄”式戏码,或者叫慷慨赴刑场的“勇敢的心”式的悲剧高潮,那便是在同行面前做最新研究进展的学术报告。这种报告会可能圈子不大,但气氛极其紧张,下面的听众不是此领域的内行老手,就是竞争对手,眼巴巴等着你出错出糗,舌战群儒少不了,若碰上一两个大佬,当面打脸也是意料中事儿,所以很多年轻的物理学家将学术报告视为满清十大酷刑之终极杀招。

杨振宁对此深有体会。那时他还年轻,有一次奥本海默请他回普林斯顿讲最新研究的规范场问题,泡利恰好也在,杨振宁上台,刚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场公式,泡利就发问道,这个场的质量是什么?杨振宁答,不知道。想接着讲下去。泡利打断话头,又问了一遍。杨振宁只好停下来,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研究过,但没有肯定的结论。泡利斥道,这不是借口。杨振宁沉吟半晌,全场气氛很窘,还是奥本海默打圆场,好了,让杨继续说下去吧。杨振宁才又站起来接着讲下去。

这个场景在几十年后杨振宁的回忆录里还记述得栩栩如生,可见“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之印象深刻。

画面中的另两个人物得分两头说。

泡利没听完就打断话题直接提问,乃至驳斥,是他的一贯风格。在量子物理学界,他名高才高,眼高手高,加之辈分高,又口无遮拦,骂起人来无所顾忌。指望他跟你学术讨论秉持彬彬有礼、温良恭俭让之大众态,绝无可能。

奥本海默出面打圆场,并非他的一贯风格,可能尽地主之谊的顾忌让他收敛很多。按照他的自然逻辑,他应该跳出来也如泡利一般,以尖酸对刻薄,不留情面,不通情理,不顾情谊,不管情由。毕竟他公认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在别人,包括他的导师玻恩,做学术报告时,打断演讲人,径直走上讲台,拿起粉笔,一边写一边说,不必那么啰嗦弯弯绕,可以用如此这般更好的办法;或者频繁打断报告人,不断提问,怼天怼地,搞得会场一片嘈杂,无法进行下去,他才心满意足抽着烟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因为有此癖好,物理江湖自然少不了他们口口相传的诨号。泡利外号叫“上帝之鞭”,形容他在报告会上如匈奴王阿提拉血洗欧洲;奥本海默也有个外号,叫“嗡嗡先生”,形容他在报告会上如胡蜂之尾针漫射。那么脑补一个画面,如果奥本海默碰上泡利会怎样,鞭子与蜂针谁与争锋?

不用想象脑补,还真有现实的画面。那一年奥本海默在欧洲做一个关于狄拉克方程的讲座,奥本海默讲到一半,泡利站了起来,冲到黑板前,抓起一支粉笔,挥舞着说:“啊,不,你讲的全是错的。”如此喑恶叱咤,观众辟易,粉笔如剑,奥本海默木立当场,期期艾艾,不知所措。还是主持人克喇末站起来维持秩序,老泡,老炮儿,息却雷霆之怒,罢却虎狼之威,容奥本海默把话讲完,再躁不迟。泡利这才慢慢走回座位坐了下来。

看来,奥本海默之救场杨振宁,是从他自身经历中学来的经验。

这些都是物理学的重镇大咖,为何如此没有雅量?不就是“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的切磋砥砺嘛,用得着如此风刀霜剑严相逼?

还真用得着。

科学的发展需要同行间的头脑风暴,既然是风暴,就不是请客吃饭攀交情,吴侬软语拉关系,而是商量辩驳,甚至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特别是前沿科学,基础还未牢固,正经历深刻迷惘、根本变革之期,“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为了求真,决不能井底窥天妄自尊大、枯守一隅孤陋寡闻,这时就需要极其热切地与质疑者九攻九拒,一针见血,鞭下见痕。所以,玻尔最喜欢的口头禅:“批评不是为了批评,是为了学习。”

这样的风气是物理学去腐生肌、长足发展、保持旺盛生命力的源泉。诸多座谈会、报告会、讨论会,就是物理学的高等法庭,听众则如法官,刻薄寡恩,铁面无私;这也是科学革命的圣地,年轻的科学人登上报告会,就要准备好一场精疲力尽的白刃战,要有“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的勇者气势,还要有“出不入兮往不反”“视死忽如归”的悲壮气概。如果谁的理论能在这样的刀砍斧磔面前岿然屹立,那它多半也能通过大自然最后的审判,直面真理本身。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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