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去过多次，仍然觉得那里充满了撩人的魅力，常常引发思接千载的悠悠情怀，可见其神奇。

杜甫诗云：“秦中自古帝王州”。为什么？有说是地理优势（所谓“八水绕长安”）；也有说是政治优势（秦国因商鞅变法和秦始皇的雄才大略而强）；还有说是民风强悍之故（王阳明曾云：“关中自古多豪杰”）……也可以说，是种种优势的综合效应吧！在西安的古城墙上漫步，会感其不可思议的宽阔、厚实与雄强；在大雁塔的周边流连，又会被其灿烂的佛家文化光芒震撼；在碑林博物馆，会惊叹于其收藏的博大气象，黑黑白白，密密匝匝，如一座碑刻的长城；到了兵马俑博物馆，会感慨其阵容的威威赫赫，也想起杜甫“秦兵耐苦战”的浩叹……这座古城，为“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搭建过盛大的舞台，也为无数诗人墨客铺展过挥洒才情的天地。甚至连好些街名，也能令人驻足遐想，例如“灞桥”“未央”“骊山”“大明宫”……处处透出那种浑然天成、历久不变的大气。而西安周边的许多帝王陵，阵容再庞大，也都于冥冥中呈环绕古城之势，烘托出这片厚土的霸气。再看离西安不远的巍巍华山、莽莽秦岭，也都在长天、乱云的衬映下进一步壮大了古城的气势。西安独享如此天时地利，真是好地方啊！

只是，有盛就有衰。唐末以后，西安的王气渐渐散去。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渐渐东移——开封、杭州、南京、北京……然而，那蛰伏的霸气到了现代不是仍然不时冲天而起吗？例如当年的“西安事变”，就成为现代史上的一个紧要转折点。骊山之麓华清宫，不仅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沐浴地、行乐处，也是蒋介石“行辕”故地和“西安事变”发生地，那里的“兵谏亭”曾经见证过蒋介石被擒的戏剧一幕。还有什么比张学良、杨虎城这两条汉子敢冒死兵谏蒋介石更能体现正气和霸气的呢？“西安事变”就这样让世界再次对这座城市刮目相看。又过了不到40年，兵马俑的发现又一次石破天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庞大的地下军阵不仅可以唤起人们对秦军攻城略地、横扫六国的恢弘历史记忆，也令人想起“关中冷娃”“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朱熹语）的强悍民风，使人立刻生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气。

说到兵马俑，就会联想到迄今都未能开发的秦始皇陵。其工程浩大、机关神秘一直止于传说。其中埋藏了多少惊天的秘密？何时才能揭开其神秘的面具？都是多少代人心中的悬念。这样的悬念使世界注定难以忽略西安。作家贾平凹就曾经说过：“西安这地方传统文化影响深，神秘现象和怪人特别多，这也是一种文化。”他的小说中多有对西安神秘文化的揭秘，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神奇意味，一如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写“民族的秘史”，常常点染白鹿意象一样。那些神秘的传说、风俗、预测、奇遇，都昭示了那块不可思议的厚土注定会成为历史与文化的“应许之地”吧。而那些神秘现象，不也一直都是人们感兴趣的所在吗？就说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吧，为什么居然也一直没有被盗？那一片酷似一女性体形的起伏地势暗示了怎样的造化玄机？而那高高的无字碑又寄托了武则天怎样的心思？民间流传的三种说法都任人评说，莫衷一是——因为丰功伟绩难以言表？还是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评说？甚至对于自己的罪过心知肚明，无言以表？此碑之奇，绝无仅有，一如武则天称帝，在中国历史上也仅此一例。像这样的神秘，与迷信无关，真真切切又朦朦胧胧，如雾里看花，正隐隐透露出世事的云山雾罩、波谲云诡。

到了晚上，与当地友人同去寻访那条美食飘香的回民街，居然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座高家大院博物馆，也是奇景。走进大院，“榜眼及第”的红色匾额分外引人瞩目。原来，这处散发出古朴气息的大院，拥有几十间青砖砌成的房子，还有一座古戏台，是明崇祯年间榜眼高岳崧故居。院中陈列着关于此公的介绍：因酷爱读书而科举顺风、仕途得意。可贵的是为官以后，不仅清廉奉公，还能为故乡读书人着想，上疏为陕西每年请增乡试名额十人，获准后传为佳话。可惜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这处院落经历几百年风风雨雨能够保存下来，整修如旧，殊为不易。而高岳崧的故事也使人很自然想到了历史上有名的“关学”——以张载、李颙为代表的关中学人，注重务实之学，那种讲“民胞物与”的情怀、“通经致用”的主张，都影响深远。而《白鹿原》中，不是也有一位急公好义、目光深远的大儒朱先生吗？其原型就是民国年间的“关中大儒”牛兆濂。生逢乱世也廉洁自守，满腔热忱传播儒家精神，并且侠肝义胆，到处奔忙，有口皆碑。如此看来，西安不仅是帝王之城，也是崇文之地。因此又联想到当代文艺的“西北风”——从乐坛、影坛的“西北风”（如崔健的摇滚乐《一无所有》、吴天明的电影《人生》、张艺谋的电影《红高粱》）到文坛的“西北风”（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还有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等一批厚重之作组成的“陕军东征”），都将一股质朴、粗犷、强悍的风气吹入了当代生活，催人激动。这一脉文艺的强劲之风，显然已与“关学”相去甚远了，却又在质朴、热烈的精神上隐然相通。即使这座城市在政治上早已霸气不再，也能在文化上刮起一阵阵罡风，真是好生了得！

西安的长久魅力如醇香、浓烈的西凤酒，品之回味无穷；亦如高远、强劲的西北风，催人留下一片情，与古城同呼吸。

（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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