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遭遇武汉

朱永东 (武汉市东西湖区人社局)

1985年初,我已近22岁,到位于武昌沙湖边的湖北大学进修,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武汉。

时间已过去30余年,如果不翻看日记,很多人和事已然遗忘。但不知怎的,有一种印象却很深刻,时不时自脑海中冒出来 :暑假的时候,正是盛夏的傍晚,赤膊走出校门,穿过三三两两的竹床,竹床上的赤膊男人们,摇着芭蕉扇,或躺或坐。在湖大门口的车辆厂及附近的三角路、三层楼一带溜达,吃各色小吃,好不悠闲自在,尤其是喝酸梅汤的那个痛快,印象特深,此种快感此后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印象深的还有挤公交的情形。公交车颠簸得厉害,车上人很多,女售票员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往来,撕票收钱,还要与少数逃票乘客周旋。或许因工作环境恶劣,一些售票员往往操着汉腔,烦躁粗鲁,高声大嗓,有时甚至傲慢无礼。车上随时会发生争吵,售票员与乘客之间,乘客与乘客之间,汉骂此起彼伏。人多车少,坐车往往需要又抢又挤,我后来挤公交车还挤出了“经验”:不从车门正面上车,而是紧贴车身,一手紧抓门框,用力一“挖”,人就挤进了车里。

那个时候文学没有像现在这样边缘化,一度流行出版或自印诗歌小册子。进修第二年,1986年夏,我着手印刷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平常岁月》。为此,暑假大半个月的时光,我在湖大与位于积玉桥的湖北中山美术印刷厂之间跑来跑去。那时候印书方式还大体停留在毕昇老前辈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工人们拣出一个一个铅字码到一起,很是费时费力。那个脸色总有点阴郁、沉默寡言、独往独来的王体林师傅,大概与我一样,从农村来,似乎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有一个叫张玲的女孩,她说自己 83 年初中毕业,原名张军荣,听起来像男孩。她留我午餐,邀我游泳,但或许因为矜持,都被我谢绝。时光流逝,如果不是日记,我甚至不会记起生命中曾经有过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们,更不用说记得他们的姓名。所有这些似有若无,恍若梦境,30 多年了,我不知道那家如同作坊的小印刷厂现在是否还在,那些人现在在哪,是否平安无恙。

两年的进修生活结束,我,回到武当山。

1992年,我考上硕士研究生,第二次来到湖北大学,来到武汉。

研究生3年,是我经济最窘困的时期。那个时候适逢工资制度改革,机关事业单位工资涨了,但研究生奖学金基本没涨。为了贴补家用,学习之余,我在湖大历史系《史志文萃》杂志社兼过职 ;也冲着稿费,剪刀加糨糊,以主编身份组织一些研究生同学编写过好几本社会学类书籍,算起来有近百万字 ;还贩卖过挂历,我至今仍清晰记得,灯火阑珊的夜晚,自己拖着堆满挂历的小手拖车,穿过汉正街杂乱的人流,踽踽独行。

在武汉的这三年,我除了顾及沙洋乡下的父母,更多的是牵挂武当山脚下的妻女。那时,我无数次乘火车往返于武汉与 武当之间,不管这火车是白天还是夜晚开行,也不管是快车慢 车,也不管有无座位。按理,凭学生证买半票只能是每年寒、 暑假期间,但那个时候似乎比较宽松,或者售票员心存怜悯也未可知,我经常持研究生证买半票。后来,我不知听哪位同学建议,谎称研究生证丢失,另办了一个。因多次使用,我的两个研究生证都盖满了买半票的印章。我不晓得那些高尚的人,是否终其一生没有过任何道德瑕疵,但于我,很显然,窘困的生活,有时的确让自己显得卑微、猥琐。不管怎样,这两个研究生证至今保存完好,我舍不得丢弃,因为它们分明记载着生活的不易,更记载着一个穷困书生对于妻女的浓浓亲情。

1993年暑假,我参加了那年的高考历史阅卷。当时我和妻子丢下2岁的女儿,让姨姐帮忙照顾一阵子,我们则带着姨姐6岁的女儿来到武汉。天气热得很,我们在黄鹤楼下的武昌桥头(那时武昌桥头还有不少简陋商铺),买到便宜的劣质台扇,好像是广东产,珠江牌,还买了一架玩具小吊扇,扇叶应不到一尺长,在湖大的研究生宿舍(干部培训楼,此楼尚存,垂垂旧矣),一同度过那个炎热的夏天。

长江二桥正在兴建,我一直关注它的点滴成长,经常来到湖大附近徐家棚一带的江边远远地看修桥,我也带着妻子和小外甥女一同去看过。在我看来,这个桥是那么重要,耗时也是那么久,好像修建得特慢特艰难。如今,武汉长江段已有 10 多座各式各样的大桥了,我却似乎不再关注任何一座长江大桥的修建。

我现在比较关注的是通过自家门前的地铁 6 号线二期,虽然地处东西湖吴家山,应属武汉偏僻一隅,但在我家新、旧房子所属的小区门口却都将拥有一座地铁站,站名也称得上响亮好听:临空港大道站、码头潭公园站。而且这两站都将是换乘站。

1995年夏,研究生一毕业,我便到了东西湖。结束了以往20多年的学校生活,从此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工作、生活环境,这应该算我第三次到武汉。

当时的东西湖尚属郊区,仍是相当偏僻落后。现在的区政府一带都还是农田,田埂边的树下拴着水牛。区政府所在地的吴家山地区仅一条107国道与市区连通,而且中间横亘着蜿蜒曲折的张公堤。当时的张公堤(不像现在是一座与园博园连通的美丽公园),对于吴家山人来说,可谓如鲠在喉,它把本区域与市区截然分开,仅在与107国道交会处开了一道狭窄出口。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硕士研究生尚比较稀缺,在中心城区找一份比较理想的工作不成问题,比如我,本可以留校任教。但我受中国古代文人的影响,怀揣从政理想,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到东西湖其实不是要谋一饭碗,唯望在基层能够有所作为。不曾想,在某政府部门一干就是20余年。

我今年已54岁,算起来,在武汉业已生活整整27年,巧得很,刚好是过往生命的一半时光。

人生遭遇武汉,可喜抑或可悲?《项脊轩志》说,“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我或许可以略加修改:“然余居于此,多可悲,亦多可喜”。且不说在湖大的5年惬意时光,我的绝大

部分诗歌习作都在那个充满宽松自由空气的美丽校园写就,在那儿,奠定了我对文学的终身挚爱。就说在东西湖这些年,我家小槿,自由快乐地成长,在没有任何培优的情况下,以优异成绩从东西湖吴家山二中考入武汉外校,在外校高二时又考入美丽的花园城市,现已取得绿卡,有一份比较理想的工作。还有,我和妻子的若干亲戚,如同被巨大的磁力吸引,先后来到武汉,有的还住在我家,然后各自成家立业,从此在省城与我们相聚相伴,我们再不孤单。而且,我家门前的两座地铁换乘站,为迎接世界军运会,或许后年即可投入使用,届时直接连通武汉三大火车站以及天河国际机场。从此,我可以更便捷地到达异国他乡,或者回到日益亲近、日益依恋的故乡。

这些年,我也去了不少城市。但我知道,我在任何地方其实都不愿呆太久,那个时候,武汉是根据地,不管我云游何处,总归离不开,还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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