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每个人都得“自我革命”

文/刘洪波

随着变化的加快,人的一生已经变得难以展望了。

传统社会里,子承父业是一种人生展望,甚至是一种美德。父亲做什么,儿子就做什么,这种延续性可以长达几代,祖祖辈辈,形成“世家”。“世家”是一种地位,也表示了其来有自的历史性。社会位置的获得来自于时间积累,而且在传承中体现了“遗传性”,农活或手艺活都能传几辈子。

到了现代社会,子不承父业变成了常态,父辈做什么与子辈做什么,可能相去甚远。这种情形的出现,一部分原因在于人的家族身份弱化,个人的独立性增强;另一部分原因在于社会在创造更多种类的“活计”,职业分类的清单比传统社会要长得多,为子孙作出职业改变提供了可能。

从整个社会来说,现代社会中子代改变父代的职业身份是必需的,否则现代社会将无法运转起来。铁匠被炼铁、制钢、铸造替代,并细分出从炉前工到冲、压、铣、刨等环节的数十个工种,还有工程设计、工艺控制、工厂运营、产品销售等部门,是势所必然。围绕着钢铁,现代社会的加工深度已发展出从材料、部件到机器,远非铁匠打制几件工具那么简单。

现代社会的人生是可以展望和规划的。一个人大致可以终身从事一个职业,如果不作改变,他就成为“资深”员工。资深代表了资历,更代表一种造诣,一种可信的经验,一种具有传授价值的技能。一个资深者虽然未必能将技能传之于自己的子辈,但还是能向社会学意义上的子辈传授,老师傅受到尊重,师徒关系相当稳固。

今天,平稳延续的人生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一个人的一生中要面临各种改变,“代内革命”取代了“代际革命”。人生的剧烈变化,传统上认为是命运多舛,现代社会里也视为一种不安定,今天这种变化不管被迫还是自愿,已成为寻常的事情,而且经常是主动为之。

在职业改变上,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下岗再就业”带有不小的悲情色彩,仅仅20年时间,跳槽辞职就成了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可言,如果有的话,也大多是“乐意”的、自主的,而非被迫的。90后“一言不合就跳槽”,甚至没有一言不合也跳槽,在不少企业形成苦恼,然后连苦恼也变成了多余,好像事情原本就是这样。这说明中国社会在快速从现代社会向“后现代”迁移。

企业归属改变、职业类别改变,在一生中可能不止一次发生。产业在剧变,从朝阳职业到夕阳职业,可能几年之间发生。新的职业永远在吸引新来者,为职业改变提供着机会;改变频繁发生,铺垫了“改变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理,使改变的决定更加容易作出。

技术加速调整了时间节奏,年轻人从同辈人甚至更年轻的人那里获得的“教益”,正在超过从老一辈那里所获得的。知识和技能都容易迅速过时,“更新”成了每个人时时要面对的问题,老一代的经验贬值了。代与代之间的交流变得困难,“代内交流”具有更高的价值。共鸣性的文化在替代传承性的文化,每一代人在自己的同代人那里获得共鸣,显得要比代际之间获得共鸣更加可能。

由此,老一代人与年轻人使用不同的交流工具,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节目,做不同的娱乐,听不同的音乐,吃不同的口味,说不同的话语,人们都更多地处在自己代内的“亚文化”之中。随着时间加速,代的区分开始细密,相隔10年甚至更短时间,就足以形成“代沟”,虽然生理年龄上他们可能属于同一代。

眼下,父辈的经验和知识,过的桥和吃的盐,不只面临着是否仍然适用的问题,甚至可能被作为负资产来对待。在一些企业,40岁以上的人不只是不再被招用,而且在岗的人也会被析出,企业愿意用看起来很好的条件使其放弃岗位,表明传统上的“年富力强”“经验丰富”不只不为企业所需,而且企业愿意花钱赎买这种经验,目的不是让它发挥作用,而是让它停止发挥作用。

父辈经验的贬值,必然带来了“老”的含义负面化。老不只是肌体的衰弱,而且是心智的衰退、能力的衰减,以及各种不合时宜。这种负面化,不是针对特定个体,而是对“老”这种状态的一般性评价。生活中,有意朝“老”的方向去称呼一个人,对一个人用比他实际年龄更老的称呼,往往代表着贬损,而不是尊敬。人们愿意使自己显年轻、心态年轻、看起来年轻,并被人视为年轻。“保持年轻”的压力,传导到了社会的所有成员身上。

发生改变的不只是职业和社会生活,个人生活也以“代内革命”的方式改变。个体的平均寿命在增长,换言之,生物意义上,生命的预期性和稳定性在增强,当一个人生下来,属于他的时间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多。但是,他要经历的变化也是空前的,而每一段经历的时间可能都在大大缩短。年龄失去了定向和人生排序功能,我们不再能从年龄推测他的生活状态,就业之后又读书,婚姻之后再单身,很大年龄可能未生育,离婚和再婚使人生伴侣变成“阶段性伴侣”。

从代际相传,到代际改变,再到现在的代内改变,必然带来社会和心理上的时间结构的变化。时间的诗意不可避免地消失,时间的挤迫感则增强。每个人都将面对“自我革命”,这不是选择,而是注定,要随时准备接受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的断离。

进入人生时,我们被抛到怎样的处境里;人生结束时,我们在怎样的处境中,不可预计的部分远大于可以预计的部分。就大势而言,我们或可展望,但具体怎样展开,我们不能像水车能踏千年、机修工能做一辈子那样,想象人在一生中将经历多少变化,以及最后停止在怎样的世界里。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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