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大桥的世纪情缘

吴平安(洪山区高级中学)

还记得那个秋天的黄昏 , 我们在江汉关码头登上轮渡,父亲指指点点 , 告诉我汉口汉阳武昌 , 告诉我龟山和蛇山。船近汉阳门 , 一船人陡然骚动起来 , 大家纷纷挤到一侧 , 引颈眺望,轮渡一时为之倾斜。西天残阳如血 , 半江瑟瑟半江红。水天迷蒙处 , 是从龟山蛇山伸出的巨大钢铁构架 , 还未合龙,黑魆魆的,极具震撼力。这里那里 , 不时爆出一朵朵耀眼的电焊火花。乘客按捺不住地兴奋:“快了快了 !”“等大桥通车了 , 再过江就方便了。”那一张张男女老少的脸 , 都被心头的期盼映红了。

大桥的通车庆典是在一年之后 , 我至今记得那天风很大。或许是造化刻意地安排 , 要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磅礴 , 来烘托“一桥飞架南北”的壮观吧。东湖小学几间粉墙黛瓦的平房 ,早已盛不下一颗颗躁动的心 , 老师无奈地安慰学生也安慰自己:总不能人人都参加典礼吧。一下课 , 大家都纷纷跑出教室 , 在飒飒的秋风中引颈瞭望——那时位于武重后山上的学校 , 还能依稀眺望长江呢。1957年10月17日 , 那是牵动全中国人目光的地方。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 ,“看大桥去”成为武汉三镇市民生活中的头等大事。用呼朋唤友扶老携幼摩肩接踵万人空巷这些词汇 , 已远不足以形容那盛大的场面 , 实际上那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参观游览活动 , 它已经转变为一场全民自发的浩浩荡荡的游行了。桥面上行人的密度 (没有汽车通行), 唯有国庆节长安街上的群众游行队伍能与之相比。我们举家出行 , 融化在万众的狂欢里。

一位银须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枝般的手 , 上下摩挲桥栏 ,像抚摸亲人的脸颊 ; 一个年轻人折了一只纸鹞放飞 , 引来众人齐齐向江面探头。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捕捉了这个镜头 ,一句解说词“人们试图用这种方式试探大桥的高度”至今铭记在心 , 毫厘不爽。人们一幅幅地欣赏桥栏剪纸风格的铸铁图案 :喜鹊登枝 , 鸳鸯戏水 , 梅兰竹菊……一列火车自汉阳方向驶来 ,脚下隆隆震动 , 撼人心魄。喷吐的白烟水气弥漫开来 , 遮蔽了江面。恍兮忽兮 , 仿佛置身天界。走着看着 , 看着走着 , 怎么前方出现了“交通堵塞”? 一大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桥心 , 个个埋头在端详什么。挤进一看 , 原来是哪个小孩撒了泡尿。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 待定睛细瞅 , 也不禁愕然 : 原来那液体竟然在左右晃动偏摆。再走到桥面板块间锯齿咬合处 , 那晃动偏摆便愈发明显 , 于是愕然中也掠过一丝不安来。

“大桥热”持久不衰,各种以“大桥牌”命名的商品,在不知道知识产权为何物的年代,一时间充斥武汉三镇。从物及人,今天倘若碰到个叫“汉桥”“江桥”或名中带“桥”字的老者,不用问,十之八九就是57年生人。“大桥热”逐渐从武汉辐射到全国,而且走进了中小学教材。我们高中的俄语课本中,就有介绍大桥的文章,那标题若要直译,即为“一座横跨 扬子江的武汉的伟大的桥”。毛泽东词《水调歌头·游泳》多 年来一直是教育部统编教材中的保留篇目。郭沫若的一首长诗 《长江大桥》也属背诵篇目,至今耳熟能详 :“一条铁带拴上了长江的腰 / 在今天竟提前两天完成了 / 有位诗人把它比作洞箫 /我觉得他比得过于纤巧 / 又有人把它比作长虹 / 我觉得也一样不见佳妙……主席和郭老带了个头,讴歌大桥几乎成为中国当代诗人的一次集体亮相。我至今记得《诗刊》上田汉的长诗,是一首五言古风,纵横古今,上下千年,将武汉的人文地理历史掌故悉数列入,读来倍感亲切 ;又有句云“勇士十六人,桥成骨已寒”,注曰 :建桥过程中共有 16 位工人同志牺牲。读来令人唏嘘。

大桥是诗人吟咏歌唱、画家挥洒丹青的题材,自然也是学生练笔的对象。那几年武汉的中小学生,恐怕没有谁没写过大桥的作文的。

印象最深的是实验师范附小六年级的黄建业老师,他让我们写“大桥之夜”,带着全班同学去看大桥夜景。在武昌桥头的树丛中,我们居然探寻到一副古建筑的铜顶,黄老师说,那是古黄鹤楼的遗留物。我们坐在蛇山头孔明灯旁,暮色四合,华灯初放,大桥璀璨如珠玉,迥然有别于白昼风景。旋又下到江边,凭栏观望。江风习习,煞是爽快。忽听桨声欸乃,俄见一叶扁舟摇摇摆摆,拢近岸来(那时还没有柴油机装备木船)。船头有一人吹箫,呜呜有声。童蒙无心,正争着脱下鞋袜,去和江水亲近。这厢黄老师却击节叹一声 :真美啊!这声感叹永远存留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每当我认为生活在远方,美在远方时,这句话便提醒我珍视眼前的一切。

1958 年的关键词是“大炼钢铁”。学校先是修土高炉炼铁,接着拆掉高炉,要用坩埚一步到位直接炼出钢来。炉也好锅也好,都离不开耐火沙。不知谁在龟山脚下今天铁门关晴川阁处发现了大量耐火沙,引得人蜂拥而至。这其中就有作为强劳力看待的我们六年级学生。这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场景 :从位于中南路口的附小(今天的武汉小学)徒步过桥到龟山脚下,然后挑着耐火沙原路返回。黄老师总是尽力给这一趟趟几乎是残酷的行军增添几分游戏的成分。他守在汉阳桥头,老半天过来一辆卡车,他伸手拦下,央告师傅 :孩子太小,捎个脚吧!那年月好心人多,总能如愿。我们欢呼雀跃攀上车斗。汽车在空荡荡的桥面飞驰如箭,风生耳边,真是浑身舒坦啊。

1965年,读到高三时,中苏的蜜月早已结束。两口子吵吵闹闹地要离婚,拉拉扯扯地要打架了。15 中的老房子,上次大 战贴的防空条还在,我们又要在新教室的窗玻璃上贴上新的米字了。曾几何时,白面书生个个成了军事专家,我们分析武汉有长江大桥,扼南北交通咽喉,是敌人空袭的重要战略目标。再看看龟山蛇山,全都架起了高炮,桥头则是苏制的四个筒的高射机枪。于是每天下午的民兵训练便越发卖力,一副同仇敌忾,誓死保卫大桥,誓死保卫大武汉的英雄气概。

1972年一个凄冷的冬夜,我在武昌南站登上西行的列车。当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感情脆弱的我已是两眼模糊了。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离乡背井,此后这种滋味竟一直追逐了我30年。而每次回汉探亲,只要火车驶过龟山,大桥一下子扑入眉睫时,心里便禁不住一阵悸动。我探家的次数随着娶妻生子,更随着中国特有的应试教育的逐年升温而不断递减。不过只要回来,我都习惯到江边转转。武昌老城区变化不大,司门口,民主路、解放路一带,绝对是一个催人怀旧的地方。我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了,我仰观大桥,俯察长江,努力使胸中升腾起一股大气来,驱散心里的渺小和卑微。一次次,一年年。大桥还是那个大桥,长江还是那条长江,只是凭栏观景人已渐渐老去,渐渐满头华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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