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小史·残疾的边界在哪儿



文/沈辛成

前两天久病初愈,回到学校健身房去锻炼,头一天就练了腿,因为怠慢久了,于是就练得猛了些,没有循序渐进,后果非常严重。一天之后,我发现自己几乎寸步难行,下半身随便一动弹就酸痛得紧,偏偏停车场距离办公室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而且佐治亚理工的校园仿佛是建在山地上,起起伏伏,于是乎这两日上班每天都是万般折磨,尤其下楼梯的时候,不扶上一下当真是不行。走到办公楼前,看见残疾人专用的停车位就在入口,只需几步路就能抵达,不由得心生向往。英语里停车叫parking,于是残疾人车位常常被昵称为“残趴”,这几天腿脚不便的我,也很想申请一个“残趴”。据说是很难的,当然我也没有试过。

在美国,最好的最方便的车位总是空着的。每到一处遭遇停车难,远远看见一个空位,以为柳暗花明出现转机了,结果开到眼前才发现:哦,原来是“残趴”。健全人自然是不能停“残趴”的,据说要是不挂个牌直接强占了,车很容易被拖走。不过我听说即便是残疾人,即便是有证的可以停“残趴”的,有时候他们也不会去停。我有一个朋友,他有眩晕症,虽然能走路,但是体位变换对他来说格外痛苦,所以他有“残趴”的牌子,但是他就很少去停。他说,你停在“残趴”,别人总会有一个“期待”,觉得走出车子的人应该是拄着拐的,坐轮椅的,如果发现你能正常走路,就会觉得你是个骗子,钻空子占便宜。他就受过这样的冷眼,于是后来就很少再去停“残趴”了。

我不禁想,虽然平时说残疾人好像是一个再明了不过的概念,但要说起残疾的边界在哪儿,还真是不好说。就好比我的这位朋友,医学定义上的残疾边界他完全满足,但是社会定义的残疾,他却没有满足。健全和残疾在中文里的对立是一目了然的,但是abled和disabled在英语里却意义非常宽泛含混,近几年校园文化中,有些人甚至提出要将disabled改成differentlyabled,即把“残疾”改成“另一种健全”,虽然有形式主义之嫌,可仔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在平坦的路上行走,轮椅上的人完全可以比健全人更快抵达目的地,残疾与否归根结底还是一种社会建构——有一种标准叫做健全,不符合这一标准的一概叫做残疾。

长久以来,工程师们针对残疾人所做的设计,都是为了让他们回归名为健全的标准,而不太在意他们生活中的具体感受。最简单的一例,就是近年来开始逐渐商业化的动力外骨骼——一种模拟骨骼模样的框架,可以让人穿上,提供让四肢驱动的能量。简单地说,就是让轮椅上残疾人穿上低配版钢铁侠的“外套”,让他们可以走动起来。正如在钢铁侠的电影里,军方对这种装备极感兴趣,这种发明打一开始就不是为残疾人设计的。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动力外骨骼诞生于上世纪60年代,由通用电气公司制作,其目的在于让普通的工人能够具有更大的力气进行搬运操作。这款名为“硬汉”的外骨骼虽然能使人搬动重达340公斤的物品,它的自重也高得惊人,达到750公斤。可以想象,这项发明并没能成功应用,不过它却给了科幻电影很多灵感。在1986年的著名电影《异形》中,女主角就是穿上了动力外骨骼来和怪物搏斗的,非常笨重,却十分有力。和钢铁侠的飘逸灵便比起来,可以说是相当忠于科学精神的改编了。然而,我们往这样奇幻的项目里呼啦呼啦地砸钱,究竟是过了我们的眼瘾,还是真的解决了残疾人的需求呢?

不难想象,如今给美国的动力外骨骼行业投资最多的,也并不是什么资助残疾人的基金会,而是五角大楼,是国防部。很显然,建造一支超人类机能的武装部队远比关切残疾人真正的诉求要有市场得多。其实真的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多样化需求的,真正为残疾人生活提供便利的,还是那些普通而实用的设计,比如阶梯边的扶手、替代阶梯的坡道、可以升降的讲台。残疾人并不是一个静态的类别,任何人在生活的某个阶段都可能面临身体机能的缺损,当我选择走坡道来给酸痛的腿脚减压时,我们真是应该感恩这些平凡而温暖的设计呢。



沈辛成 主播,策展人,唱作人,著有《纽约无人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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