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写诗弄得像行为艺术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张清华现场演讲时称,世纪之交以来,原有的先锋诗歌有显著变化,分化演变出不少极端写作方式,有的甚至沦为某种行为艺术。

近日,读加君专访张清华,请他详解这一现象背后的各种因素。



武汉诗歌节重现“80年代式”追星

2016年武汉诗歌节上,北岛现身,粉丝们蜂涌而至,大量诗友排队签名。这种景象令张清华想到上世纪80年代。

顾城去世后,张清华从一篇纪念文章得知,顾城生前一次在四川参加诗歌活动,一间大礼堂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几乎引发踩踏事故。主持人让顾城从礼堂侧边翻窗“逃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代诗歌的受众群体确实在恢复,但仔细想想,又不一样。今天的人们,对于北岛,恐怕更多是将他当成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想来一睹尊容而已,有多少人会认真读他的诗?”

中国诗坛这几十年发生了什么?张清华梳理先锋诗历史:上世纪60年代萌芽,并慢慢从“地下”浮到“水面”。七八十年代之交,朦胧诗历经激烈争论,一批诗人成名:北岛、顾城、舒婷、欧阳江河、杨炼等。1985年后,中国改革开放不断深入,朦胧诗的写作不再成为问题,但诗人头上的光环也已不再,“压力环境不存在了,先锋诗的主体也变化了,他们慢慢变成了普通人”。

游戏者怎么“先锋”?

张清华眼中,如今的诗坛变成了带有消费、狂欢意味的场景。本世纪初开始,一系列事件频频搅热诗坛:梨花体事件、身体写作、垃圾派运动……“标有先锋标签的诗人不少,但我感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指出,在一个相对平静的消费时代,大众文化狂欢的情境中,很多诗人想保持写作的先锋性,但苦于“先锋”难及,“大家都是游戏者,怎样才能‘先锋’?有人选择了‘作’,或玩边缘路线,出格或惊验的游戏,借用哲学家德里达的说法,这种写作可以叫作‘极端写作’,或者‘非传统文本’。”

这方面,读者有一些记忆犹新的例子:某诗人曾宣称要把自己关到黑屋子里写诗一年,不过后来只呆了一周,他就出来了。某诗人当街表演吃垃圾、吃蛆,身上挂着‘我有罪,我写诗’的牌子示众。还有号称要用身体写作,诗歌中充斥不雅词汇……“这些诗人为让自己的诗打上异端、前卫的标签,不免让自己的行为有点耸人听闻”。

“‘垃圾派’、‘吃污物’,算不算先锋写作?看起来很像,但又很勉强。”张清华认为,先锋写作在当下是否存在很难判断,但先锋精神可能还在,至少一些诗人的愿望和想法是好的。在他看来,曾经轰轰烈烈的先锋文学已经变成两种东西:一是迎合多数人艺术趣味的,虚假的、模仿的、作为消费品的所谓先锋;二是极端写作,各种具有破坏性的、越出边界的行为艺术式写作。

当代诗人手艺好得不得了,但好得无效

《诗歌年选》,张清华主编了15年,从不接受投稿,都是由张清华本人通过阅读去发现和筛选,在民间佳作中猎取好诗歌。

“近年在编选时,翻看单个文本,总让我喜悦,甚至激动。”张清华发现,当下诗人写诗技术扎实,“‘手艺’好得不得了。”从整体水平上说,当今诗人的写作水平早上了一个台阶,甚至超过了上世纪80年代那些大名鼎鼎的诗人。“但是,这个‘好’又可能是没有及物性的,因而也是无效的‘好’”。张清华认为,这些好诗有可能是无法与当代诗歌的现实语境发生关系的作品。

“完美而可能无效,这是当代诗人的无奈,不能完全责怪诗人。”张清华打了个比方:就像里约奥运会上,中国女排主攻手朱婷,她的技术和高度或许超过了当年的郎平,但她的时代意义却远不及郎平。“这是社会、时代、历史状况的变迁带来的一种命运:个人或许更完美的,但个人的价值不一定会增加。”

访谈:“诗歌从来不是小众的艺术”



诗人就好好写诗吧,不用想太多

读+:朦胧诗大热以后,中国诗坛发生了什么?

张清华:从那以后,中国诗从内部开始发生分化。诗歌体系越来越繁杂,主要的文化和美学流向有两个:一是主张知性、思想和文化的写作,另一方主张用口语表达平民主义美学思想,文化上主张贴近市民意识。比如韩东领导的“他们诗派”、 四川的“大学生诗派”等等。90年代的诗歌格局大致延续了这个流向。

进入新世纪,网络、新媒体成为新的平台,更多人参与诗歌写作。诗歌出现消费主义狂欢现象,出现了更多活跃的、文化身份暧昧的写作倾向,无法归纳、概括。

读+:先锋诗受众群体不复存在?

张清华:我认同美国著名文化批评家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一书中的观点:先锋文学运动会被现代性最终消化掉。现代性迅速接纳了先锋文学后,即把它汇入了历史。

梵高的绘画在他的时代是一种超前的先锋派,但他活着的时候,没人接受他的画。梵高死后,他的艺术趣味渐渐变成整个艺术界的趣味,曾几何时的先锋艺术,变成了中产阶级客厅里的消费品。中国当代先锋诗的命运也是这样:更多人的接纳,反而终结了先锋艺术的生命。

读+:先锋诗的时代、情境已不可复制,当下的诗人应该怎样写诗?

张清华:一个时代的写作者是有命运的,这不是一个需要巨人或产生巨人的时代,既不波澜壮阔,也不跌宕起伏,相对稳定、平静。诗人命定地好好写诗就是了,不要去想太多太大、不切实际的事情就好。

“先锋”来自于危机

读+:关黑房子、吃污物,当代诗人“玩命”以求先锋性,其根本原因是什么?

张清华: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在其著作《文学行动》中提出,现代主义艺术往往产生在艺术的某种死亡的危机预言中。即现代艺术出现的基础是关于文学的死亡危机。在这种危机下,很多诗人把写作行为化,即“文本不够,行为补足”的意思。“玩命”其实是文学危机的产物,动机来自对危机的预感,是一种本能的“文学行动”。

读+:沦为行为艺术的诗歌写作是否应该被摒弃?

张清华:这些极端的行为代表一种边界,再过头就连文学都称不上了。那些诗人不是靠文本打动人,而是靠某种行为性来吸引关注,以此确立写作的意义。

这种极端是不是可取?我不愿简单下结论,它只是一种客观现象,文学的“先锋”力量一直在拒绝平庸,挑战平民思维。现在“先锋”很难定义,极端化就一定“先锋”吗?我持怀疑态度,这种行为的精神内核不那么明确可辨了,但我也不能轻易贬低、否定它,只能认为是一种极端。

读+:有观点认为,极端写作拓宽了诗歌的边界,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张清华:所谓“极端”就是还没有越界,在是与不是之间的妙微状态。极端写作一定在难度系数、表现方式上区别于寻常,一定扩充了写作的可能性。拓展本身有没有意义?每个人答案会不同。

在是与不是、有意义与无意义之间,这就是一个多元化社会的正常景观。当今的我们,在文化上应更宽容,接受文化上的多元、多样的价值。

读+:近年来的诗坛活跃现象,是不是表明诗歌在复兴?

张清华:一首好诗应该能引领时代文化精神,如果从这个高度要求,所谓的繁盛、复兴的背后恰恰隐含着危机。

这是个矛盾。这个网络时代,写作没有门槛,诗歌创作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前所未有。但从有效性上看,却远远不足,诗歌的时代格局与艺术精神之间是脱节的,无法成为引领一个时代精神的核心。

读+:可不可以说,很多诗人在写读起来很美,却没有思想内涵的诗?

张清华:不能这样说。我们缅怀先锋精神时,会发现先锋性的匮乏。但应该看到现在的诗歌写作出现了复兴、繁盛。现在的诗作为一种合格的文化消费品,没有问题。

读+:近年来,诗坛有哪些新的变化?

张清华:诗坛正在复兴,广泛而深刻;诗人人数之多,令人吃惊。部分诗人写作水平纯熟、高超。这个数量可能数以万计、十万计。这个时代不缺好诗人。很多诗人“手艺”好,写作专业。比如2014年涌现的余秀华,写诗高手在民间大有人在。

余秀华的诗具备专业水平

读+:余秀华为什么能够一举成名?她身上有没有值得当代诗人借鉴的东西?

张清华:首先是她的诗写得不错。她的诗意、修辞、语言表达、语感等都是专业和成熟的,从基本的写作水准上说,她是合格的。其次,她的身份特殊:农妇、身体有残疾,她能写成这样不容易。

她的诗中流露的情感率真到位,对生命和爱情的表达相当有力。此外,她的诗很有意境,能让你真切体察到她的生存处境。

特殊身份——农妇、残疾、人生经历、对生活热爱,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放大了她的“好”。

读+:有人认为余秀华的诗有哗众取宠的成分,你怎么看?

张清华:我认为,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她有写作的权利,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农民,诗写得这样,获得广泛关注是理所应当的。当然,公众对文学的挑剔也是一种权利。她自己也不必过于在意。

年轻一代的诗:语言没有根性

读+:对于诗歌发展而言,当下还有什么不正常的现象?

张清华:纯文学的传统正在出现明显断裂,这种现象的端倪可从大学校园看出。学生们不爱读经典、纯文学著作,而被流行资讯、消费文化控制。作为一个教师,有时在课堂上面对学生的这种现状,感觉很悲凉,也很担忧。

这种倾向反映在年轻一代的诗歌写作上,表现为:语言没有根性,思维也没有传统背景。有些年轻人的写作语言会让我很不适应,他们的语言存在于虚拟世界,与现实无关,与传统割裂、是一种飘浮状态。

读+:在网络时代,写作口语化似乎正在让高高在上的诗歌走下神坛。

张清华:语言具有可变性,据说每两千年,一种语言的属性会发生本质性变化,比如,一个普通人在没有注释的情况下,可能完全没法读懂《诗经》,因为我们的语言与当时已经非常迥异了。对于语言的传承者来说,我们虽然没法改变这个过程,但至少不能加速这个过程。

裹挟在网络和新媒体之中,语言变化确实太快了,而且出现了大量拼凑的新词。不知道“不明觉厉”似乎很落伍、老土,但这种词汇只能是一种省时的传播,不能成为语言的正常表达。

对一个族群而言,文学是对其语言的一种守护,是根本、核心,净化和引领的力量。

文化需要有一个多元的生态

读+:“废话体(乌青体)”诗歌网络意外走红、周啸天疑似打油诗的作品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有人被质疑“跑奖”……这是否因为好诗歌的标准正在模糊?

张清华:现在的诗歌可谓良莠杂陈、鱼目混珠,这种现象不可避免。

为什么要一个统一的评判声音呢?对文艺而言,任何一致的声音都是有害的。文化需要有一个多元的生态,它如同丛林,有鲜花也有毒虫,有猛兽也有羔羊,这才是生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可现实的多元、粗糙,甚至芜杂,都没什么,这总比万马齐喑好吧。

当人们指责当今的诗歌有各种各样问题时,我会认为这种说法不客观;但如果非要说当今的诗歌好成了什么样,我们也有怀疑的权利。

读+:在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诗歌是否应该有门槛和统一标准?

张清华:以前,诗歌是有门槛的。但门槛、标准由谁制定?这是个问题。如果你的观点陈腐,凭什么把别人挡在门外?有门槛、无门槛各有利弊,大家都以宽容之心来看诗歌吧。

这个时代,批评家和媒体掌握了话语权的人,也不要简单粗暴地干预某些诗歌现象,去取或舍。

读+:有人提出,诗歌本是少数人享受的文学艺术,现在却成为大众狂欢,诗歌正在变成一个能炒作的概念,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张清华:诗歌其实并非小众专属,这种说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诗经》有风、雅、颂,“风”不就是大众的诗歌吗。

不管怎么说,诗歌活动多总比其他不健康的、没文化的活动多好得多。随着读者的成熟,以次充好,鱼目混珠的行为会慢慢减少。这个不必急于甄别。诗歌活动热其实正顺应了人们的文化需求倾向。

重在梳理

两年前,我关注到张清华将自己多年的文学批评文章集结,出版《窄门里的风景》,当时就猜想书名一定与他的文学评论观相关,两年后,他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因为走窄门可以走得更远,看到更远的风景。”

对于中国当代诗歌而言,张清华应该称得上看过一路风景,虽然他把当下诗坛某些现象拿出来说说,但不轻易下结论,判断是非。在采访中,谈到当代诗人的种种极端行为,张清华的态度更多是理解、包容。这让我不禁抛给他一个问题:“文学评论家的最重要责任是什么?”他回答:“梳理历史、清理现实。”

张清华认为,先锋文学是整个当代文学在80年代发生根本变革的现象,是一个重要阶段。“先锋文学产生、变化、消失的过程,唤醒了哪些东西?”

“批评家应该从大量现象中梳理有价值的东西,把它们整理后,汇入一个知识谱系中,成为传统的一部分。”张清华说,批评家免不了下结论,但结论不能下得太粗暴、太武断,要对自己的判断保有反思。选择或淘汰不由评论家决定。虽然很多人眼中,文学评论家如同裁判,但张清华更想让这种裁判工作更客观、温和、艺术一些。

(作者: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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