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的异邦


米兰大瘟疫(1629–1631)

我的老家江苏是有名的“内斗”省。苏南瞧不起苏北,苏南苏北内部又各自瞧不起,按照地理区位和经济发展水平,形成一条声名远扬的“鄙视链”。我还在北京读研究生的时候,有回找暑期实习,面试官翻着我的简历,就突然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听说你们江苏人特别喜欢互黑?”

其实公平点说,不惟江苏如此。只需稍加翻阅网上流传一时的“各地人民心目中的中国地图”,便可知神州大地,处处有“内斗”。根据自己的有限认知,简便易行地贴上标签,建构并贬低想象中的异乡,既是个刷优越感的好办法,又能借排斥他人,稳固本地认同。

最近翻看《书屋》,有一篇文章讲到梅毒在欧洲的历史称谓,发现原来东方西方的月亮,也是一样的不圆,内斗互黑这一传统,并不为中国专美。16世纪时,意大利医生最先将梅毒命名为“法国病”。法国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称之为“那不勒斯病”或“西班牙痘”。在俄国,梅毒被叫做“波兰病”,波兰人又把它叫做“德国病”。到了土耳其人那里,索性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命名为“基督徒病”。

在这里,梅毒这种不体面的疾病不仅仅是纯生理性的。它甚至远远超过了疾病本身。它与不同的地域、族群相联接,被诉说、想象和隐喻,因而具有了更广泛的指向和意义。简而言之,瘟疫总是来自他处。那里非我族类,因而潜伏着不净、邪恶和诅咒,可能造成污染和威胁。在《疾病的隐喻》里,苏珊·桑塔格甚至认为,癌症、结核病、艾滋病给身体带来的深重痛苦,还不及这些疾病加诸身体上象征意义的压迫和羞辱更令人难以承受。因此,她要“揭示这些隐喻,并藉此摆脱这些隐喻”。

从法国哲学家福柯的视角出发,隐喻其实是一种权力。而权力无处不在,并不仅限于疾病。权势的转移,往往会引起想象和建构的变化。近代以来西风东渐,西方“文明”而东方“落后”的观念,深入人心,浑然忘了近代以前欧洲对东方的想象并非一贯如此。土耳其宫廷的穷尽奢华曾令欧洲仰慕,古代中国的政治制度也为哲学家们所赞美。

然而时移世易。鸦片战争之后来华旅行的欧洲人,已经开始对中国囚犯戴枷示众表示厌恶性的惊奇,并不记得枷这个东西其实不是东方人折磨肉体的野蛮专利。在《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一书中,卜正民梳理了欧洲肉刑史,发现直到1816年,英格兰才禁用颈手枷,1837年才完全废止。



(清代 · 即将被凌迟的犯人)



(清代 · 凌迟的现场)

从绞刑、砍头到电椅,再到注射死亡,现代西方司法因免除了对罪恶的肉体折磨而被视为“干净”,对比之下,枷锁或凌迟成为文明对立面的绝佳象征。1904年秋到1905年春,有三套凌迟现场的照片被拍摄下来,并在西方被保存和传播——甚至以明信片的方式。当读者以猎奇的眼睛捕捉此类“原始”、“野蛮”的习俗,或许出自真诚的健忘,也或许出自高傲的心态。他们大概不会去读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对中国法律的赞美:中国人比俄国人更有智慧,因为俄国人用同等的刑罚惩治抢劫犯和杀人犯,而中国的刑罚更为精细,最严酷的刑罚“凌迟”能够制止劫匪在谋财时不要害命。

以此类推,大概总有些东西,不仅限于“肮脏的疾病”或“野蛮的异邦”,以流行的成见而存在,被当作不言自明的东西而接受。我们却浑然不知。

(顾燕 80后,江苏人。曾是媒体人,现为研究者,关注20世纪中国史。)

(作者:顾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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