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漫漫·莎剧《暴风雨》

文/张宗子

在纽约市读研究生的时候,选了卡尔·马科夫教授的文学批评课。这是我收获最大的一门课。第一次上课,教授开讲之前,先在黑板上挂出一幅西藏的唐卡,画的大概是六道轮回图。人在中间,上部为神仙菩萨,下部是怪兽魔鬼。教授说,这是西藏人,也是印度人观念中的世界,其中有真实,有想象。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真实和想象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虚构的事物影响人类的历史,不亚于真实的存在。唐卡作为艺术品,有写实,有超越。真实与虚幻,共同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世界。

从神到人,到禽兽直至饿鬼和阿修罗等,是一个从高到低的序列。加拿大学者诺思洛普·弗莱在其《批评的剖析》中,这样考察欧洲虚构文学的发展。他说,按照主人公的行动力量,可分为五类:1、在性质上比他人优越,也比其他人环境优越,这样的主人公是神,关于他的故事是神话;2、在一定程度上比他人及其环境优越,主人公是传奇的主角;3、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比他人优越,但无法超越所处的环境,则主人公是一位领袖,这是高模仿模式的主人公;4、性质和环境都不比其他人优越,主人公就是我们中的一员,这是低模仿模式的主人公;5、能力和智力上比我们低劣,我们对其遭遇有轻蔑之感,这样的主人公便属于反讽模式。弗莱说,“欧洲的虚构作品在过去一千五百年间,其重点一直沿着上述五项的顺序下移。”

读过《批评的剖析》,等于掌握了一把利器。第二学期选修莎士比亚,讨论传奇剧《暴风雨》,正好套用弗莱的理论。梁实秋在《暴风雨》的译前题解中介绍说,一位名叫埃米尔·孟太古的学者曾指出,《暴风雨》一剧“如同古书弁首的图案,暗示给读者全书的内容。一位有经验的植物学家,选择三四种植物就可代表半个地球的花卉,同样,普罗斯彼罗、爱丽儿、凯列班、米兰达,这几个人物,就可以把莎士比亚的整个世界放在读者面前了。”我那时尚未读到梁译莎剧,但对《暴风雨》中角色的设置,印象正是如此,给我启发的是马科夫教授的唐卡。爱丽儿是精灵,普罗斯彼罗虽然是人类,却会法术,可以肆意改变环境,算个半神,国王,大臣贡柴罗,酗酒的厨子,弄臣,其中有上等人,也有身份低贱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凯列班是巫婆生的怪物,近乎半人半兽……很少在一部戏里找到这么完整的角色序列。

莎士比亚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剧中角色既有确定的身份,又时有超越身份局限的品质和行为。凯列班丑陋,野蛮,梦想霸占米兰达,“生一群小丑八怪”,然而对于原本属于他的那个世外桃源似的荒岛,却有深厚的感情,岛上弥漫的音乐,他听得最真切,内心欢喜。普罗斯彼罗高贵善良,却一直奴役凯列班,并一直驱使被他从禁咒中救出来的爱丽儿。

普罗斯彼罗被弟弟安东尼奥篡权,那不勒斯王阿隆佐的弟弟西巴斯辛也时刻觊觎着哥哥的王座。加拿大小说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指出,剧中几位主要人物都有统治他人的欲望。两个篡位者是不用说了,连凯列班也梦想着推翻普罗斯彼罗占岛为王。

在阿特伍德的小说《女巫的子孙》中,导演菲利普斯组织囚犯表演《暴风雨》,他提示说,本剧的核心观念是“囚禁”,每个人物都身陷某种“牢狱”中,这样的牢狱共有九个。他让演员们认真阅读,看能否一一找出来。有些是一目了然的,如凯列班的母亲和普罗斯彼罗被流放到岛上,爱丽儿被女巫困在松树中,有些比较隐晦,如国王父子被限制在岛上各自隔离的区域。演员们找出了八个,找不出最后一个。菲利普斯说,普罗斯彼罗靠法术制造了一场暴风雨,引导昔日仇敌上岛,揭露阴谋,夺回爵位,并促成女儿和王子的爱情,“普罗斯彼罗正是他自己导演的这出戏里的囚徒,第九个牢狱就是这出戏本身。”普罗斯彼罗以法术控制和奴役他人,自身却不免成为法术的奴隶。所以在剧终,他毅然放弃法术,恢复为普通人。

莎士比亚的晚年作品不再那么暴力和血腥,表现出和解的精神。对于《暴风雨》,也许可以这样理解:任何人物都有局限,不管他属于弗莱系列里的哪一类。人不能利用其优越性为所欲为,那样,优越性就成了他的牢狱。

张宗子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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