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因为时间，人人不免成为世界的过客，但并非“一切都是浮云”。今天人们常以“浮云”表示事情无意义，但过客是有意义的，他人将评判其意义，他自己也能将意义赋予自身。
意义的评估与评价无时不在，每个人被他人随时评价，每个人也随时评估自己和他人。当一个人生命终结时，盖棺论定仍然是一项社会工作；而对自己来说，因为死亡意味着一切完毕，故而他无法对自己进行盖棺论定，但有生之日，或最后的时间，回顾与展望也总是在进行之中。
倘若没有意义，一切评估与评价都不可能进行。人们给予他人评价时，那些作为评价而出现的词语，既是在说那个被评价的人，赞美、崇敬与贬斥、鄙视也是在表明自己对意义的理解。对自己来说，无意义就不可能产生任何坚持，不可能对自己的生活与行为给予“理由”。人们回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以及在行为上这样做而不那样做的后面，有着某种认定，这便是意义选择。
如果没有时间限度，生命的永恒就成为自然而然，由此，意义世界也必然崩解。永恒只有在时间有限性的前提之下才成为一种价值，在无限性之下，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无所谓”，从而也就一切都没有意义。
雷锋说，“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这是深含哲理的一句话。将有限投入到无限、汇入到无限、联结到无限，生命的有限性因而获得无限意义，这是自古以来无数人的实践，其中既包括声名显赫的人物，也包括无声无息生活着的普通人，至少生儿育女是他们进入无限性的一种途径。雷锋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将“为人民服务”作为让生命汇入无限的方式。
即使是时间的过客，个体生命的完成式仍然有多种可能。其实，正是生命的“过客性”，使生命的完成式各不相同，因为时间的有限性规定了人必须选择，而不可能在任何可能的方向实现自我，个体的单一性、专业性得以突出，群体的无限性得以绽放，正是因此，生命各不可替代，每个个体都获得了价值。如果生命无限，也必然意味着生命不再宝贵，个性丧失，即使有也不重要。

“漫步人生路”，对现代人是一个极具诱惑性的说法。这个说法的诱惑性是双重的，一方面是人在效率主义的衡量下总是匆匆而行，哪怕休闲也是在高速运转之中，漫步因而成为一种奢望，另一方面漫步具有一种浪漫色彩，浪漫不只是节奏的减缓，还意味着内容的充实。“漫步”二字，用以命名一种缓慢、无压力同时充实的生活，一种脱离或暂时脱离现实步调的生活方式。
然而，漫步作为一种时间体验方式，其实又与充实没有关系。漫步是把自己交给时间，而非将时间交给自己。作为生活方式的漫步不是因为有一段空闲的时间，用之于漫步，而是拒绝对时间加以使用。漫步者使自己受到时间的支配而非去支配时间，他面对时间而不加以“有效利用”，同时敏感于时间的流逝，留意到时间流逝的痕迹。但他仍是淡然的，只是体验时间的过程，而不是研究什么。
当我们说体验时间的过程，似乎只能是体验“我”在场的时间怎样变成流走，体验“我”的现在怎样变成过去。其实不然，漫步者也将遇到过去，体验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些早已发生的事情留下了早已存在的遗迹。漫步使过去来到现在，使“我”置身于无“我”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也无“他”。
漫步一条老街道时，时间会变得交错起来，属于这条街道的人文风流已经远去，“他们”已销声匿迹，又似乎凝固在街道和风格化的建筑里。漫步者似乎步入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间，但也碰不到“他们”，就像不真实的时光逆旅，漫步者属于此时又不属于此时，进入过去又不在过去，置身此处但时间模糊。这就像我们进入电影院，观看电影的过程就是进入电影所叙述的时间，入戏越深，就越会按照电影的时间消磨一段自己的现在，走出电影院，才回到自己支配的时间，回到自己的生活。观看电影时，人悬浮在两个时间之间，电影时间与“现在”相互交错。漫步状态，略同于此。
漫步也将体验时间的层叠，不同时代的痕迹堆垒在一起，同时映入了漫步者的视线。各个时代的“时新”和“流行”都已成陈迹，各种“现代”堆积成为古旧，进步叠印着进步，否定叠印着否定。现代就是使世界变成过期品，现代本身成了过客，而且只是在这一意义上，现代才体现为现代。
一个东西属于现在还是属于过去，不在于它出现的年代，以及距今多久，而取决于是否出现了替代品。我们不说米饭或面包是过时的东西，因为过去要吃米饭和面包，现在还是这样；我们并不记起一块石头有上亿年的历史，因为当它被开采出来，它就是新的石头，它仍然有用，但我们又会说一款5年前的手机是旧的。
我们漫步博物馆时，见到青铜器会觉得理所当然，但如果在博物馆里看到一台被陈列的旧电视机就会觉得惊讶。对一个早已被认定为该进入博物馆的物品，我们只去想象那属于它的时代，或者什么也不想而只是“看到了”，但对一个自己曾经使用和经历过的东西进入博物馆，意味着正式宣布它已经不属于现在，它已经退出、死亡，这将使我们感受到自己也在退出和不再年轻。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