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乐章·琴似野马,乐如深渊

文/徐戈

二十年前,伦敦交响乐团与EMI唱片公司录制的柴科夫斯基三大芭蕾舞唱片,曾伴随过我研究生时代的某个初夏。当我在满地堆放着的论文资料中找不到北的时候,唱片中那些波光粼粼的竖琴、阿拉伯舞曲调的咖啡、钢片琴上的糖仙子以及花之舞中国茶等乐段能让我恍惚片刻,幻想着逃离书桌,并忍不住在音乐中踮脚一窥窗外,风日洒然,绿树成荫。

上周,琴台音乐厅约我写6月中旬访汉的名团音乐会导赏,一瞧还是伦敦交响,这次是现场版的来了——世界五大交响乐团之一的大不列颠老牌经典,音乐会选曲涉及浪漫主义时期、民族乐派与近现代作品领域。

上半场李斯特《第二钢琴协奏曲》,有谁会比李斯特更适合把我们带到“炫技”这个主题中来呢?他的夸耀、狂野、颠覆、勇气、果决、犹疑、颓靡和神秘在钢琴协奏曲创作中表露无遗。琴似野马,乐如深渊。钢琴是他的王,被他推到了悬崖上,谁再进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而他本人恃宠而骄,一览众山小。

公开梦想的特质是流行艺术的特点。也许刻画精怪故事与罪行的音乐,比他写那抒发乡愁的自新大陆交响乐更有意思多了。

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交响诗《正午的女巫》可以说是19世纪民族乐派的流行艺术表达方式。就像当今的恐怖片、肥皂剧、惊悚小说那样。创作中所运用的浓墨重彩音画与极富戏剧性配器,充分表现了音乐的叙事功能,音乐正绘声绘色描述着文本情节:某日中午,妈妈为了让淘气的孩子听话,虚张声势吓唬他:“要是不乖,马上巫婆会来将你带走。”但孩子哭闹依然,直至女巫真的出现,围着母子舞蹈。当孩子父亲归家,发现晕倒在地的妻子,女巫消失,可妻子怀中的儿子却已经死去。该曲让作曲家一会儿像《天方夜谭》里的山鲁佐德,一会儿又变成了记鬼写妖的聊斋蒲公。这首回归可知的乐音童话——其音响结构,让我们直接把诡谲故事和暗黑传奇用听觉联系在了一起。

伦敦交响乐团音乐会下半场重头戏曲目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曲》,中国听众习惯用“老”字来表达对苏俄作曲家的偏爱,就如同将肖斯塔科维奇唤做老肖,柴可夫斯基称为老柴。再没有哪位作曲家的创作命运如老肖一般,和政治密切相关;也再没有哪位作曲家的创作曲目如老肖一般,总在绝地逢生、死境突围。老肖说,他的每一部交响曲都是一座墓碑。身处风雨飘摇的时代,作曲家内心极度紧张,精神压力和恐惧如影随形。用他自己的话说,折磨了他一辈子的主题就是等待枪决。如果说他的《第五交响曲》是1937年挽救当时政治高压下自己命运的“赎罪之作”;那么《第十交响曲》则是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苏联步入文艺解冻时期的“破冰悲歌”,是老肖经历了8年缄默后的又一部怆然华章。

有关这部作品的意蕴与理解在乐界一直众说纷纭,是追忆昔日苦难?还是悲剧性美学色彩?作曲家老肖莫衷一是,因为他已习惯了悲哀。习惯了的悲哀比刚刚承受到的更加沉重和深远,如同挡住航道的冰山。冰山不会马上融化,只会先出现裂缝,而这首交响曲,或许就是那冰山裂缝里的光。

值得关注的是,《第十交响曲》中老肖将“DSCH”四个音构成的“签名动机”贯穿于整部作品——作曲家运用自己的“姓氏字母”与音乐中的音名相对应,设计出一个音乐动机材料,同时将这个音乐密码进行各种重组、排列、转换、移调、换序等藏进作品,来表达他象征性情感。作曲家就是这样,胆战心惊地写作,穷尽一生。但生命中总会有那么多特殊的时刻或是秘而不宣的原因——将音乐中某些叙述永远留给自己。这既是对人生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奖赏与慰藉。

徐戈 长笛教授,音乐专栏作家,微博名dolce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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