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现代桃花源”的装备

长江日报刘洪波

社会化加深反向地刺激了桃花源的想象。“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表明桃花源的本质,就是社会时间的脱序,也就是总体性社会生活的不在场。

人是被抛进世界的,生命来到世界上的同时,人就被送进了一种规定的场境。家庭、父母、亲戚、学校、职业、城市、国家以及人类共同体、国际社会等等。总体而言,人无法脱离社会生存,无法不在社会关系下展开生命,正是因此,闲云野鹤、天高地远才成为一种向往。如果人类社会不是形成了如此巨大的规模,人所向往的就不是桃花源,而是与同类的紧密联系。

社会化很大程度地改变了人类的身体,使人更加只能在社会中生存,而无法再独自面对自然。把一个现代人放置到荒山野林,跟把一个原本就在深山里生活的人同时放到荒山野林,谁的生存机会更大一些,是不言而喻的。社会越强大,人类就越强大,同时单个的人越渺小。组织化的人、机制化的社会,解放了人,同时约束了人。解放人,在于人再也不必躬亲所有的事情,从而生产出了人的自由时间,并且深化了人的单方面能力。约束人,在于人必须嵌入社会里面,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而对其他的角色,他将无力承担,也无需承担。无力承担,这是约束;无需承担,这是解放。

桃花源的美好性与局限性,都在于脱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很美;但对桃花源人自身来说,未必觉得美。对闯入桃花源的人来说,桃花源之美,也不过是一时的替代,很少有人愿意在桃花源里过一辈子。“寻找桃花源”,永远只是精神性的,甚至,对大多数人来说,“寻找”都是不会去做的,对桃花源只是存下一点作为生活余兴的想象。

“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是寻找桃花源,不是寻找精神家园,而只是体验一下与寻常家园生活的“不同”。别样异致,只是调剂。作为调剂的“说走就走”,去的不必是天荒地老之所,而只是具有符号意义的地点,例如西藏,例如香格里拉,例如丽江、大理,或者普罗旺斯、夏威夷、北海道等等。

“说走就走的旅行”,要害在于“旅行”,既然只是旅行,那就是说终究他要回来,要回到生活里来,回到既存的社会秩序里来,他不是“说回就回”,而是必然要回。“说走就走”,只是可能性,可能走,也可能不走。而必然要回,这是规定。很多人把“说走就走的旅行”作为自由,可见在社会化之下,“自由”都已经窄化到了能否调剂余兴的水平。

今天,想象一下天荒地老的旅行,都已经是一种奢侈,“说走就走的旅行”,则要考虑更多的“社会化”因素。人们在任何地方都在要求“有信号”。这个“正常的要求”,表示人不肯与他的生活现实脱离。如果手机没有了信号,人顿时显得若有所失。身处手机没有信号、房间也没有网络的地方,人就会感到真正的无所凭依。某种程度上,只要把人放在陌生的场境里,信号就仿佛成了救命时的那把稻草。

虽然有了信号,人也并不主动做什么,尤其可能不会去响应信号里传过来的信息,但信号使人感到安全,即使任何危险发生之时,信号也不足以排除危险的发生;信号使人感到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仍然联系在一起,即使他的真身已经离那个环境相隔十万八千里;信号使他感到与他所熟悉的世界没有分开,哪怕他所在的“有信号的地方”也是他所熟悉的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信号是那么真实地代表了世界的存在,而没有信号的地方,世界就仿佛不再真实。

如果今天仍然有桃花源,那么它应该既要保存自然的原始,顶多只能停留在农业文明的风景里,同时它应该要有现代装备,以方便于“说来就来”的旅行者。它要有公路,而不能“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应该有加油站、便利店,应该有汽车、有电视,尤其应该有信号。但一旦有这么些东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不可能。所以,今天人们是不可能希望有一个时间脱序的场境的,内心里是不会接受一个与现存时间秩序隔离的环境的。

在“现代桃源”的装备表中,公路和汽车代表着运输上的快速,信号代表着获得传输上的快速。只有这两个快速都能达到,我们才认为这个“现代桃源”是达标的,与荒野景观、农业景观相比,这两个要求不是可有可无,它们甚至是第一位的。人们需要一种“保全措施”,一种“安全保证”,公路、汽车和信号,就是安全保证,构筑了“身在荒野心在闹市”的环境。心在何处,何处是归属,现代人的归属在城市,在那个急速前行的地方。

公路、汽车和信号,不仅构成了荒野真实的或心理的安全保证,保留了“危险化解”的可能性,而且保持了返回归属地的便捷性、避免错过什么的可能性。哪怕人们在“现代桃源”的房间里“葛优躺”,仍然不可完全松弛下来,内在地有一颗不要错过了城市社会里的什么的心。人们也许能够保持不去参加网络上的热点话题,但不能让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可能不会去交互平台上暴露行踪,但仍要去潜水,以便知道真实的情势。这些实际上就是一种适应性的强迫,人们担心自己不能适应“归来”后的变化,如果进入“桃源”意味着与现实世界真正脱离,回来时的空间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空间,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变成了历史的空白,那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判了一个刑期,“桃源”就不是“自由生活”而是惩罚。

我们都能明白,谁都不那么重要,离了谁地球照样转,社会运行有常。但对于个人来说,时间的在场是自证重要性的机会。这就是人们总是在寻找更可靠的、远距离联系的原因,这种联系以人在时间上的在场替代人的空间性在场。只有死亡能让人真的停止与社会的联系。

刘洪波,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原标题为《只要把人放在陌生的场境里,信号就仿佛成了救命时的那把稻草——“现代桃花源”的装备》

【编辑 华智超】

(作者: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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