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乐章· 仲夏夜之梦

文/徐戈

手握雷蒙德·卡佛的诗集,看他如此描述凉爽的夏日夜晚:窗户洞开,灯火通明,水果躺在碗中,你的头靠着我的肩膀,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瞬间。

迂缓安静时刻,若身旁暂缺一稳健臂膀或蜜意头颅相互依偎,那选点造气氛的音乐来听也是好的。

马勒忒沉重,李斯特只会平添燥意;瓦格纳太闹腾,肖邦更适合寒蝉凄切时。

汗涔涔白日后,属于现代文明的感官生活只想寻那些削薄、清淡的音乐消暑解乏。

譬如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里法国号吹拂的乐句,极易让人眼前浮现蒙克同名画布上相拥的沉溺,穿插着弦乐的碎弓,细细绵绵像沙冰似的,绵绵落下,清婉怡人。

再或是英国作曲家Eric Coates的轻音乐——1930年作品《By the sleepy lagoon睡意沉沉的环礁湖畔》,让人无所适从的亲切感,怀旧而避世,想起童年时外公客厅墙上的老挂钟和自己脸侧酣梦后留下的凉席印子。

说起席子,回想张爱玲谈夏威夷音乐的感觉,她认为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烂漫的春天的吵嚷。而夏威夷音乐很单调,这种表现就是吉他弹出来的。此乐器伴着喋喋歌声,仿佛在夏末,席子要收起来了,控在竹竿上晒着,花格子的台湾席、黄草席,风卷起的边缘上有一条金黄的日色。人坐在地上,把草帽合在脸上打瞌盹。不是一个人——靠在肩上的爱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发店的吹风,如果不是非常非常爱着的话,恐怕要嫌烦,因为耗费时间的感觉太分明,使人发急。

而我反倒觉得,用吉他的琮铮感来描述飞着流萤的夜晚是最贴切不过了。

西班牙盲人作曲家罗德里戈《阿兰胡埃斯》协奏曲第二乐章,金属线绺中的手捻转着伸出,迤逦装饰音的抒情拨弦似红色花丝,关于这里的宁静是写还是弹? 回忆的银星默默涌出场,远方,果园的水井旁,燕子在歌唱……

仲夏夜梦中的人们藏在淡进淡出的剪影月色中憨憩,而梦外的人则如莲花般舒展,赤脚前行。

一段音乐开始之际的那个刹那,为某些渐已遗忘的琐事提供了一个线索。

就像我曾固执地认为舒伯特小夜曲应该在点蚊香的时候听,而李斯特的爱之梦更适合挂帐子。这事儿缘起大学时代声乐系高班学姐宿舍窗下,总有国产曼陀铃伴着的男性歌喉,歌穿树间,老实而恳切。

一首首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痴狂,巴巴儿地飞向心上人求证心意。

但良辰美景虚设,留恋处,都在女生寝室熄灯上锁时。

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节细密,顷刻之间,旋即天明。

日本俳句中的夏夜苦竹,若将其削干短截,璇孔按指,亦可制成悠悠横笛,宛转清亮吹溢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罢?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鲁迅《社戏》中的朦胧月色与桨浪渔火似乎听到歌吹了,沉吟观想间,节奏又反叫人默默抄下《上帝之城》里的那段惺忪之境——老者忆童年时候听到的一段笛声,“这时有人吹横笛,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远,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了,本色起来了,而天上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音乐是历史的镜中赋格,通过它转身,我们能够看到过去。

徐戈 长笛教授,音乐专栏作家,微博名dolce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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