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没有手机的80年代,人们主要阅读、吸收和交流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读+:这部书里涉及到的长长短短作品上百篇,您不但记得它们的情节和人物,还逐一点评解说,这是找出来重读了一遍吗? 有些作品如今很难找到了,您是如何搜集资料的?

朱伟:我委托中国书店帮我搜罗了好多80年代的文学刊物,《十月》《当代》《收获》等等,能买的都买了,都堆在家里。另外,很多作家都出了作品集,这样找他的作品就容易一些。

这些作品我全部重读了一遍,有的还不止一遍。我有个本事,就是阅读速度快,一天可以看15万字。这个对我当编辑有很大帮助,能快速处理稿件;现在虽然不用看《三联生活周刊》的稿子了,但是每周要给他们写一篇专栏文章,评说一部重要作品。这就要求我两三天看完一部长篇小说,剩下几天写文章,这还是有压力的。

读+:回首80年代的编辑岁月,您作为编辑最得意的工作是什么? 是推出了《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还是抢下了《红高粱》?

(那时各大编辑部间已经开始抢稿,手段无奇不有,但还没到90年代公然叫价的地步。莫言构思《红高粱》时答应朱伟,写完了一定先给他看。朱伟过些天就会去问问写得怎样,也不敢多催,怕催急了不从容。某一天朱又去,莫言说,刚写完,但被《十月》的张守仁拿走了。“我也没办法,刚写完他就到了。他说想看,坐在那儿看了就一定要拿走,那么好的人,我没办法拒绝。”朱伟急了:“那你现在就给张守仁打电话,你的态度必须明确。”然后,朱伟也打电话给张:“老张,您是前辈了,这稿子是莫言说好给《人民文学》的,您怎能就拿走了呢? 文学界如都这样,还有信义吗? 请您马上把稿子退给我。”张守仁先生是《十月》创始人之一,他没有分辩,过了两天就把稿子寄还朱伟。《红高粱》由此发表在1986年第3期《人民文学》上。后来张艺谋改编电影,朱伟写了剧本初稿,是编剧之一。)

朱伟:都不是。我在80年代最得意的事情应该是,我结识了那么多作家,有那么多重要作品经我的手发表在《人民文学》,在1985、1986年,《人民文学》在中国文坛掀起了一场革命,我是这场文学革命的重要参与者。那几部具体的作品,都是这场文学革命中的一部分。

读+:如果要给出生于21世纪的读者推荐3部80年代的作品,您的选择是?

朱伟:有点困难。这批作家最好的、最有力量的长篇,大都发表于90年代;在80年代,他们还是以中短篇小说为主。如果一定要推荐3部,我会选择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莫言《红高粱家族》,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

此外王安忆《69届初中生》也值得推荐。这是她第一部长篇,就写出了集体主义熔炉锻造中,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强大个人的长成。

读+:您跟王安忆其实只见过两次,但是用了很多篇幅来写她。

朱伟:通过她的作品,其实我对她还是比较了解了。我在《中国青年》的时候,约过她一篇《庸常之辈》,后来到了《人民文学》,根据分工,我主要联系北京作家,就跟上海的王安忆中断了联系,1985年看到她的《小鲍庄》,就有点懊悔,“假如这小说能经我手发表……”这是一个编辑的本能。你觉得我写王安忆的篇幅比较多,其实我还写得不够充分,有一些作品遗漏了,她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作家。

读+:《重读八十年代》介绍了10位作家,王蒙、李陀、韩少功、陈村、史铁生、王安忆、莫言、马原、余华、苏童,我看见您在专栏里还写了其他一些作家,比如贾平凹和格非。此外,您的博客里写的《中国青年》复刊故事,也很有时代氛围。这些为什么没有收进书里?

朱伟:《重读八十年代》是去年截稿的,所以只收了这10位,其他作家放在下一本书里。我个人在70年代末、80年代也亲历亲闻了不少事情,但是那个写法应该是以回忆为主,与《重读八十年代》的“文本再阅读”不大一样,不好放在一本书里。

我会把“80年代”做成一个系列。

读+:您在书里多次提到80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氛围和交往方式,比如不打招呼就登门,经常借宿在朋友家,大家通宵达旦看录像、谈文学。从这种“亲密无间”一路演变成今天的社交模样,这是否一种必然?(格非在《重读八十年代》新书分享会上讲过一个故事,为了改剧本,自己在朱伟家里住过几个月,朱伟见他常常不安,就问为什么。格非答曰爱人在日本已经呆太久,怕她不回来。朱伟说那我给你爱人写信。朱伟在信中说,格非是个很好的小说家,他写作需要平静,不能老是担惊受怕的。格非爱人后来果然回国。格非还说及李陀、朱伟与他之间有个约定,大家见面只谈彼此作品的缺点,不谈优点。)

朱伟:80年代没有那么多功利心,也不关注时间的价值,那是一个以阅读、吸收和交流为主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化的时代,大家拼命地吸纳,要在10年之内补了人家100年的课。90年代以后,越来越注重对个人生活的保护,人与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实用,这是商品经济使然。

读+:您是40年来中国文坛的重要参与者、观察者,始终“在场”,您如何评价走到今天的中国文学?

朱伟:也不好说始终在场。我80年代是做了一些工作,但是90年代以后就转向办《三联生活周刊》,21世纪以来的作品读得不多。

但是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没有出新的大作家,社会认可的基本上还是80年代成长起来的那批人。现在是一个信息发达的社会,如果有大作家出来了,那一定是不可能被遮蔽的,一定会被大众认知到,可是没有。

我在还年轻时,亲历了80年代的文学革命,看着这批文学青年一步步成长为大作家、名作家,并且我在里面还起了一点作用,我是幸运的。

可是看着这批大作家、名作家今天依然在文坛掌握话语权,没有新人来超越他们,我又感到这是文学的悲哀。

每个时代应该有每个时代的作家和文学,如果没有,那是不正常的。

读+:为什么出现这种局面?

朱伟:原因很多,比如文学刊物的衰落,发行量下滑,商业化的影响,缺乏好的编辑来发现,后起作家的影响力不够,等等。

但是主要的还是没有出现超越潮流的好作品。现在的作家可以编各种新奇的故事,但是论到对社会的认知,对人生的真知灼见,他们没有超越前人,没有新的答卷来交给读者,也没能再起到引导的作用。

读+:您提到了好编辑的作用。

朱伟:网络时代也有好作品、好作家,但缺少好编辑。网络时代很容易发表,但是缺乏筛选。《人民文学》《收获》等文学杂志作为一种筛选机制,当年屡立奇功。好的编辑,能够看到潮流的方向。我就是一个优秀的编辑,我能从一堆来稿中判断出,哪些文学青年会成为好作家。如果今天我来编一个文学刊物,我不会盯着那些大作家,我会发掘新人,没有对新人的发掘,就没有文学的发展。

读+:重读80年代,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

朱伟:我一直觉得,那个年代直到现在对中国的意义仍然毋庸置疑,延续了30年。那是开放的时代、好学的时代、启蒙的时代,培养了一批思想特别解放、眼界特别开阔的人。我想让现在的年轻人知道,曾有那么一个时代的存在,而不要如今一味沉迷在消费时代里,让文化变得越来越低质化。

原标题为《80年代是一个以阅读、吸收和交流为主的时代》

【编辑 华智超】

(作者: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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