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尖

作为近几年最火剧集《琅琊榜》的续集，《风起长林》基本从开拍到开播，都顶着广大观众的质疑。没有胡歌梅长苏，还能起风吗？

就剧论剧，《风起长林》没有《琅琊榜》动人，的确梅长苏盖过所有玛丽苏杰克苏，因为他既玛丽又杰克，而且尽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片叶不沾身，搞得全国人民山呼海啸溺爱他。但是，《风起长林》让我觉得更匀质，或许可以成为起飞阶段电视剧的方法论。

其实最早是远在美国执教的丹丹催我看《风起长林》，后来，一个韩国学生用了几乎是花痴的语气对我说起此剧：中国的战袍好帅龙袍好美！　再后来，一个日本朋友微信截屏了一大摞日文评论给我看，都是议论《风起长林》，除了感叹剧中表现战马受伤场面太难受，其余各种赞美。

在国际势力的强悍敦促下，我马上看了四集，坦白说，看完没特别感觉，尤其那时我还处在《权力的游戏》的巨史节奏里，觉得《风起长林》对话太多拖沓温吞，但是，晚上睡在床上，莫名其妙《风》中的亭台楼阁服饰礼仪历历在目，以门窗为画框的浅景深画面涌上心头，竟然情不自禁打开电脑又看了六集，慢慢也就理解了外国观众为什么会喜欢这部剧，因为《风》里的中国很美。

很多古装剧里的山水都很漂亮，张艺谋的《英雄》、陈凯歌的《无极》、冯小刚的《夜宴》，包括近年的《大明王朝》《三生三世》都有梦幻般的景色，但是，多数场景只构成景观，明信片似的可以指认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而《琅琊榜》系列采用了古诗意境构图，自然风光和人文风貌联袂出场，济风堂堂主策马赶路的场面有“古道西风瘦马”之意，平旌和林奚重逢共茶时刻有“却话巴山夜雨”的调子，这样的场景不仅让一部穿越剧获得了年代感，更重要的是，平衡了演员的现代腔，像平常特别容易令人出戏的黄晓明，在剧中被分配了身担大责的国之栋梁角色，角色分配受制于木结构的厅堂和木色调的服饰，黄教主意外获得了一种沉郁的形象，搞得他在剧中半途死去时，全国观众竟然由衷地难过。

黄晓明刘昊然这些明星在剧中达到演技平均值，和他们配戏的老戏骨也就不显得弹眼落睛，一边避开了像《北平无战事》《远大前程》这种年代剧全靠中老年演技派撑场的尴尬，一边更以匀质的表演传达出谦和平均之美。整部《风起长林》，如果去掉互相行礼各种参见以及礼节往来，大概可以省掉五分之一篇幅，但是，明星行礼比他们谈情说爱好看太多，刘昊然在电视剧后半部，在礼仪的制约下不再卖萌卖青春，和孙淳王庆祥同台也就卓然一堂。

礼仪服饰道具之美传销了电视剧，这是表层，虽然这表层也很重要，像旧金山的一个观众就留言说，中国门窗真好看啊，长林王府的炭火真好看啊，雨天的飞檐真好看啊！　天地良心，国际友人这么感叹中国影视剧，还是让人胸中发热的，影史一百年，都是我们在眼热人家的床人家的房，好不容易中国剧组也有钱打造我们自己的栋自己的梁了，长林军旗空中猎猎作响，长林战袍风中飒飒奔驰，跑在人心上的，不仅是中国的美学，还是中国的文化和政治。《琅琊榜》系列，人物其实都很简单，但传统的仁义情怀、守土有责也以最直接的方式重新激荡当代心灵，虽然这个系列和《权力的游戏》这样的史诗架构还相去甚远，但是，《风起长林》鼓荡出的中国之美，在任何意义上，都值得我们上去喝一声彩。

因为有匀质的美学做铺垫，整部《风起长林》操心的不再是光怪陆离的宫斗，王权问题构成此剧核心，即便是最为蠢坏的荀皇后，日思夜念的也是江山稳固问题。长林王府当然风骨高洁，但对立人物却也各有立场，比如荀皇后长兄荀白水，虽然一直有点反派样貌，但是，不能不说，荀白水的很多思虑，亦有其正当性，他念兹在兹的问题，“就算你们长林王府能忠贞不渝，但在无边的权力面前，你能保证你们的子孙不会变节，不觊觎大梁的王位吗？”“凭什么就能相信长林军不会反？　难道我们就把国家的未来寄托在长林军统领的人品之上吗？”这些，虽然并不高深，但是中国的电视剧政治，毕竟可以风起长林，而当一线明星，用庄严的声调说出“权高责重”“一腔碧血，两代忠骨”这些台词时，我们觉得，他们对得起身穿的华服。

在这个意义上，《风起长林》开出的“中国性”，可能是一个征候，套用《琅琊榜》最后的台词，中国电视剧，好像起风了。

毛尖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有一只老虎在浴室》等二十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