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文章不是大白菜,不能以重量论价

长江日报张宗子

十多年前在报社工作,每逢副刊编辑休假,便由我代班。我对作者不熟,选稿子相对简单,觉得好的就发,不好的搁在一边。那时的华人社区,专业作者不多,大部分来稿是业余水平。为了保证质量,只得勉为其难,动手修改和删削。久了有个印象,那些可用又需要加工的稿子,主要问题不是别的,是啰嗦:句子啰嗦,描写啰嗦,议论啰嗦,总之废话太多,有些段落整个儿都可以不要,这等于是结构上的啰嗦。某次读一来稿,回忆某位名人,洋洋洒洒,足足写了五六千字。其实作者和名人的交往并不深,三言两语足矣,但作者不愿意往小处写,抄引了不少材料来壮大阵容。抄引材料不是不可以,处理得好,能加深读者的印象和理解,看出事情背后的东西,而寻常的搬弄意义不大。我边读边删,不知不觉把文章删掉一大半,回头再读,果然清爽多了。

事后听说作者不太高兴,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是花了功夫,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可惜他没有直接找我谈,否则我会告诉他,文章不是大白菜,不能以重量论价,五千字不一定比两千字更有分量。庞德为艾略特删稿子,长诗《荒原》被他大刀阔斧,删掉三分之一,之后发表,震撼诗坛。删掉的部分,后来被好事者编入艾略特的文集,如今看来,确实是多余的枝蔓。

平时读报刊上的文章,读借来的小说,常常想,假如作者是我的至交,我会建议他好好做做除草的工作。有些名作家的长篇小说,三十万字如果删成二十万字,那该多好啊,甚至可以脱胎换骨。作家亦各有师友,为什么那么明显的事,就没人坦言相告呢?

图书馆的《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少人借阅,我就经常置于案头,闲时随便翻翻。书中收有晋代僧人帛道猷的《陵峰采药》诗,赏析文字出自骆玉明教授之手。骆先生说,明人杨慎在诗话中讲到,他在沃州看到诗的刻石,诗仅四句:“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方知人。”杨慎说,这四句可称千古绝唱。《弘明集》亦载此诗,共八句,后面四句不好。石刻四句,不知是帛道猷自己删的,还是另有高人替他改定的。

帛道猷诗不止四句,也不是八句,是十句: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方知人。闲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原作的缺点是过实,每一步都要写到,每个细节都不肯遗漏,不留给读者想象的余地。“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这两句要说还不错,末尾四句则纯属画蛇添足。听见鸡鸣而知山中有人家,这就很好了,不必再补充说,路上还看见了遗落的木柴,更不必解释说山中有上古的遗民。类似的写法,杨慎举了秦观的“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和道潜的“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都是点到即止。删过的帛诗,很像唐人的绝句,有些孟浩然的味道。

骆玉明先生说,“如果帛道猷当初只写这四句,恐怕很早就会引起注意,他的名气也要大得多。”想想艾略特的故事,还真是如此。

唐人的试帖诗,按要求是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开头两句破题,中间八句铺开描写,最后两句收尾。比如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善鼓云和瑟,尝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是唐人试帖诗中难得的佳作,结尾尤其精彩,然而问题还是很明显:中间四联全是形容瑟声的动人,虽然有层次,毕竟单调重复,这是规定的格式,作者无能为力。所以尽管唐代好诗人很多,试帖诗可读的却少见。但祖咏应试,却留下一段佳话。考试的诗题是《终南望余雪》,他写了四句就交卷:“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考官不解,他说,意思已尽。对比一下钱起的诗,可知祖咏只写了前四句,头两句循规蹈矩,也是破题。后两句形容出色,上句写雪之白,下句写雪之寒。说林表,说城中,强调高和远,正好紧扣远望山巅余雪的题目。到此,祖咏觉得该说的都已说完,便毅然搁笔了。

原标题为《为文贵在去枝蔓》

【编辑 李尔静】


(作者:张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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