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影事 |檐上的少年,地上的硝烟

文/陈陌

看姜文的电影,休想清醒着出来,出影厅时步态微醺已是轻的,不胜酒力的,会被他的镜头灌得沉醉不知归路。精彩的视听语言、不局限于故事框架的叙事、蕴含无限隐喻的暗号等,并不是姜文作品的核心特质。永不磨灭的少年意气、荒诞的世间大梦、汪洋肆意的酒神气质,才是他浪漫主义气质内核。别人恨不能将镜头贴到人物与景致鼻子底下,他却用大量的实景营造虚实相生如梦似幻。这部《邪不压正》也会如前作《让子弹飞》《一步之遥》一样,让喜欢的人念念难忘,也会让试图在银幕里摸一把绝对真实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邪不压正》的故事分两截,一截是李天然的,一截是蓝青峰的。

咱们先说李天然。

表面上看来,李天然是为复仇而来,但镜头拉远,景别一旦设定为人生的宽幅,这故事就成了他的成年之路。

十五年前的一场大火中,李天然被路过的蓝青峰和亨德勒医生救起,这个孩子刚刚目睹了师父全家被师兄杀害。亨德勒医生为他更换姓名,送他去美国读书受训。十五年后,中日局势紧张,战争阴云飘到北平城上,李天然化名回归,为国锄奸兼报私仇。

青春正盛,李天然单纯浪漫,不爱穿街走巷,只爱在晴朗的北平城上飞檐走壁,做孤身犯险的侠客,潜入敌人家,偷来刀与印。

原著中有大段老北京旧时情貌的描写,让有老北京情结的人心醉神迷。但姜文在云南搭建场景时,用四万平方米只搭了一片屋顶。对城下的世俗喧嚣,他不流连,俯瞰众生,才是姜文的少年方位。一次次从北京运瓦,就是为让少年飞檐走壁,他的少年要睥睨众生,轻快自由如飞鸟。

少年成长,是经过四次告别。

第一次是亨德勒殒命时。在养父棺柩前,他懂得了意气会杀人。第二次是赴北海路上,蓝青峰抖出拿他当棋子的计划,他拔刀相向时学会了人性复杂。第三次,完成一连串复仇大计后:日本特务单挑、与师兄博弈、将张将军送去使馆、救蓝青峰,蓝青峰对他说:“我们之间扯平了,你该去找个儿子了。”子成为父,还未真正成人,父亲别后,还得再与母亲别。

关巧红与他同样身负深仇,也有同样的恐惧。俩人就在交换秘密中,情意疯长。一起听晴日风响、烧鸦片仓库、看夕阳血红、托生死大事。那段浪漫时光,是李天然被女性之爱包容滋养时。他完成复仇后,关巧红也决计上路,与他长辞。

第四次告别后,李天然痛哭不舍。但大幕拉上后,他也只能擦干眼泪,跳下屋顶,独自前行。

姜文扮演的蓝青峰,与李天然形成对仗。在原著《侠隐》中,蓝青峰是以作者张北海的父亲为原型的爱国人士,但姜文却将他拍成悲剧英雄——看似从容不迫,为自己那局棋不惜舍亲子与好友性命,但到头来一切都在失控。

去北海的路上,蓝青峰崩溃大哭,中年的懊悔与伤感瓦解了他的控制感。放李天然走,是他对生命现实的低头,他不再是执棋人。后面他被敌人倒挂拔牙的段落,更是象征着英雄衰老。最后,他终于将爸爸的责任从肩头卸下,把权力交给年轻人,完成生命的轮回。

刚买到《侠隐》版权时,张北海以为姜文只会演只有一个镜头的张将军,没想到他演了蓝青峰。有人解读为这是姜文惯常的大男子主义,但这看法未必粗陋。姜文今年55岁。李天然是他的少年旧梦,蓝青峰是他正在行进的当下。檐上少年,踏进地上硝烟,是生命初期的成长。执棋人放弃权力,也是生命中后期要面对的整合。他被蓝青峰打动,未必是因为他威猛,或许恰是看到他低头。

与同样描摹少年的前作相比,《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凶猛荷尔蒙的赞歌。《一步之遥》是少年成长中的狂想曲。而《邪不压正》则是少年长成、英雄卸甲的那一瞬,自由白鹤变成勇猛猎豹,傲慢雄狮回归静默山林。

姜文的男与女、义与情、暴力与纯真,总因混杂着他强烈的主观情感而气质鲜明。电影纵然有着不歇的阴谋和无数打斗,但从他添加进去的那些荒谬笑料看,他真正想要诉说的,不是权力的光耀,而是现实的荒诞和母性的温暖。

陈陌 专栏作者,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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