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多情似故人 | 江花

书信像是前现代社会的遗物,古典、怀旧,当人天各一方,信息不畅、道阻且长时,唯有写信诉衷肠。在现在这样一个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随着智能科技的进步和网络媒介的发达,时空的阻隔被打破,人们对外在信息的了解和相互的交流更为便捷即时,要想足不出户知晓天下事,一台联网的手机就够了。写信尤其是手书听上去是件很遥远和麻烦的事情,连在微信上多划拉几个字都要直接切换成语音。有一次开会,听在大学教书的朋友谈起现在的孩子都不知书信为何物,更不懂信封的书写格式,殊为惊叹。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每个年代都有它流行的标志性的物件与风尚,并与个体的成长记忆紧密相连。就像俄罗斯方块和超级玛丽是80后一代的游戏“回忆杀”一样,80后也可能是保有书信情感“回忆杀”的最后一代人。

上世纪90年代,李春波演唱的歌曲《一封家书》红遍大江南北,斯时我正在镇里上小学,喜欢跟一群同学在放学路上摇头晃脑地唱“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尤其到歌词最后的“此致敬礼”,拖音悠长高亢,甚是沉醉。那时的我特别渴望有个在远方的亲人或笔友可以写信抒情,也特别羡慕邻居家的女儿有个在东北打工的爸爸,她让我知道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个叫齐齐哈尔的城市。我撺掇她写信并在想象中把自己代入进去。后来父亲到成都打工,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写信对象,却发现早已没了写信的新鲜和轻快感。农村的孩子早当家,那几年父亲在外打工赚钱,母亲在家操持盖房子,连砌墙用的水泥砖都是自己买材料、租模具、请人铸好成型后,再对之浇水、翻动进行养护。再加上农活、家务以及我和妹妹的上学,留守三人组常常累得疲惫不堪,用母亲后来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那时候好造业!”因此从实务和情感上我们都无比想念父亲。于是我像写可以在课堂上当成范文念的作文一样,铆足了劲儿跟父亲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既情真意切又尽数和母亲在家的种种劳碌辛苦。那时候不知在哪里读到了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应该只是节选),里面有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我马上产生共鸣共情,觉得放在母亲身上也很贴切,于是照搬句型,把这“分秒必争的战斗”化用到信里去。那年冬天,父亲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从成都回家陪我们过年,眼神满是疼惜,并声称正是被这封家书感动才归心似箭,后来就很少出远门了。

初中的一次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师别出心裁地提议同学们在课堂上相互写信并当场投递。那时候山里的孩子心思单纯情窦未开,写情书的应该很少也没那胆量吧?我收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封女友的信,却没想到还有一位男生也给我写了信。他是我的邻居和远房家族成员,因为他的父亲在县城小学当校工,小时候我找他借过很多书看,有连环画、外国童话、历史话本甚至还有《啄木鸟》这样的期刊杂志,那也许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后来因为父辈的纠纷结怨,让我感受到某种深恶痛绝又无能为力的乡村霸凌,我很久都没有搭理他了,形同陌路。那是一封和解之书,大致意思是希望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令我读之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小学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学到课文《山的那一边》:“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浑然不觉得自己住在山脚下也是山里人,但是幼小的心灵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中考之后终于有机会走出山村,坐上无数次从家门口呼啸而过的长途卧铺汽车去万州上高中,发现这个地级城市的四周也还是坡坡包包。我们高中学校所在地便叫“康家坡”,每次从城里逛了回来都要往上爬一架长长的阶梯。后来三峡库区蓄水,长梯也被长埋于江底。那时候因为没有高速公路,坐长途车要七八个小时,所以一学期才回家一次。给父母的书信无外乎交代学习生活情况,而且形式大于内容,主要为报平安。父亲的回信也多为陈词滥调的关心,记得最清楚的是每信必嘱“一周至少要吃三回肉”,可见当时物质生活之清苦。大概在父母眼里,吃好点、身体好是更让他们放心的事情。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学时来到武汉,举目阔然、一马平川,终于有了冲出重围、豁然开朗之感。报到时和母亲在桂子山误入历史文化学院的迎新摊前,结识了一文质彬彬、笑容温暖的学长。他很热心地带我去中文系报到,还跟我一起送母亲到武汉港坐船回家。返校的路上他讲起大学生活,提到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出门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折回来。当时我受了这个细节的蛊惑,心里为之一动。他还说从小在平原长大,没见过大山。后来我在这好感的驱使下鼓足勇气写了人生第一封具有情书意味的信投至校园邮筒,表达得含蓄委婉,大致意思是感谢加邀请他去老家看山。然后,便没了然后:在他一通电话问候,不经意聊起早已名花有主之后。

大学里同学朋友间的书信往来如雪泥鸿爪,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封来自北京的务虚之信。她是我高中同学中寒窗苦读的学霸,高考时以很高的分数考上北师大,读的哲学系。我们毕业后联系不多,但是她在这封来信开头号称只能写给我,因为要跟我探讨苦思不得的人生哲学问题。而且她还在信里特地夹了几片可以做书签的金黄的银杏叶,把她的思绪和北京的秋天传递于我——那时的武汉,银杏还很少见,更没有被这么普遍地植为行道树。我现在全然不记得怎么给她回的信,但是永远记得这封信带给我的文艺浪漫气息和一种精神震撼。

书信多情似故人,它跟文学一样,似乎更适合某种旧时光和慢生活。无论家书、情书,还是和解或务虚之书,都蕴含时代生活的一段印记和个人成长的吉光片羽。在这样一个愈来愈快的世界,人们可以无比方便地联系彼此,却越来越难以表情达意与触摸安放真实的内心。科技的进步,抒情的消亡,书信的式微,或许留下的只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般的怀念与闪现,还有木心的那首经典的《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吴佳燕)

【编辑:付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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