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接式分割|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在空间中存在,还是在时空中生活,是动物与人的显著区别。

动物的存在是空间性的,它需要在空间环境中奔突、捕食或者嬉戏、玩耍。如果说有时间,那么动物的时间也只是“现在”,更准确地说,“眼前”“当下”。它总是在处理眼前的事务,而难以越过眼下这样一个时间环境。对于某些动物来说,它可能存在记忆或者情感,因而具有某种时间性,但即使这样,它也无法把时间延伸到生命本体之外,它既不能把生命投射到环境之中,也不能把平生积累的东西传递给下一代。

而人不同。人与生俱来就有时间的感受,并在时间中生活。他把自己投射到环境之中,例如建起房子、打造工具,从而使自己在超越生命本体的时间中存在。他能够把自己变成“故事”,从而“活”在他离开了的时间里。人类的延续,不只是遗传了基因信息,而且延续了世世代代的创造,技艺会传承,文化会传承。对一个人,他活着,就不只是在用自己“临机应变”的本能处理眼前事务,而是对未来有所预见和筹划,在对前辈的经验和智慧加以运用,他所创造的东西也可以存在于下一代身上甚至很多代之后。

互联网显示了巨大的链接能力,人也存在于社会链接之中。动物也大多具备当下的关系,交配、格杀以及成群结队,就是动物的横向联系,蚂蚁、蜂群甚至具备了一定的组织性。但动物的纵向链接相当不足,除非“亲自在场”,它无法在时间中建立代际关系。

人即使在没有充分技术保证的情况下,也能实现链接的巨大规模,并为了链接规模的持续扩大而发展相应技术。人类还用语言、文化、记录,以及理解的愿望和能力,实现了强大的纵向链接能力。一个人的生存,总是在先辈的影响下,同时在面向未来而敞开的前景之中而生存。当他面向先辈,将获得累积下来的能力;当他面向未来,具有的则是远见。在人类身上,时间不只属于生命的个体,还属于自己所在的群、族甚至人的“类”,这就是人的“类存在”。社会关系在这里不只是一种当下的关系,与现世生活者的相互关系,而且转化为纵向的社会关系,那就是由时间性而推展开来的社会历史。

动物是摆脱不掉“在场”这样一种自然规定的。动物无所谓“影响力”,因为在任何情况下,他必须“亲自出席”“亲自在场”,才能使自己的存在显现出来。而人则实现了不在场的在场。当我们说一个远方的故事,那就是远方的人在我们的现在中出场,而他其实不必在场。当我们说到黄帝或孔子,那就是他们穿越时间而来到了现在,他同样也不必真的到场。

人所拥有的这种强大的“不在场”能力,就是人的影响力的根由,它越过了时间和空间,也是人得以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的证据。正是这种可以不“亲自出席”“亲自到场”的可能性,使个体之间产生了凝聚的可能。如果人必须“亲自到场”才能够形成影响,就像老虎必须盘踞它的山头,那就没有一个大型的社会可以构建,因为大型社会远不是个人“亲自在场”可以覆盖。所谓“永垂不朽”,是人类才有可能形成的一种时间跨度,也是人类得以形成大型社会的条件。必须有人或思想、文化被承认为“永垂不朽”,才有可能真正形成社会。社会是现实的生产关系、人际关系的总和,但这“总和”之中,已经包含了生产关系和人际关系的历史。

任何一个社会,总是因一些共识而形成,共识中很重要的就是历史。“欲灭其国,先去其史”,反之,“欲立其国,先立其史”。追溯共同的祖先,讲述共同的神话,体认共同的血缘,建立共同的价值,如此等等,自古及今,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这些共同的东西,没有一样不诉诸时间性,“共同”虽然是当下的共同,但无不是在时间中形成。

当语言开始使思维能够被“抓住”从而得到表达和交流时,人的时间性存在就被极大地强化了。在只有表情、手势和叫唤来交流时,人还没有与动物“揖别”,即使他可以意会到时间,也没有能力挣脱“在场”的规定。语言“抓住”思维,不仅使交流成为可能,也创造了对思维结果进行加工、打磨、完善的条件。口口相传能够使一个民族的神话从史前流传到今天。当文字把思维固定下来时,写作变成了一种与跨越时空的阅读者进行假想对话的表达行为。当印刷为普遍阅读打开大门时,跨时间对话所需要的沉静,带来了对孤独和孤立的担忧,就跟今天人们担心沉浸于网络所产生的问题相当。我们看到,随着手机的普及,“网瘾”已经从青少年发展到了成年人,书籍的流行也像今天的互联网一样不受担忧者的影响。

互联网开辟的时间通道,带来的真正问题,可能不是网瘾,而是在链接中被分割。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互联网和AI使链接变得无限宽广,虚拟与真实的分界线被打破了,在场与不在场模糊了,强大的算力使实时与分时表现得没什么区别,人的泛在性与脱域性纠缠在一起,甚至泛在性就是脱域性,个人一方面无所不在,一方面无所在。从时间上说,我们既链接上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全部可能世界,又感受到了时间的碎片化,时间被分割了,当分割到不再具有可感受的绵延性时,可以说它就相当于消失了。

今天,极快速度变幻的游戏已能使人不知不觉沉浸,仿佛时间不存在了一样。与此同时,“无所不在”的可能性和定制算法,也可能把人们分割成单子式个体。所谓“信息茧房”,是信息共域的缩小,又是社会关系的缩减,这也是极致链接下的极致分割。

【编辑:贺方程】

(作者: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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