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只有变是不变的”，说到不断变化的时代以及未来时，人们已越来越习惯于接受这个观念。这个观念，不是今日才有，不是信息时代产生的，而是现代性的特征之一，某种程度上，也是现代与古代的观念分野。
古代思想执着于探求永恒的、不变的、无时间性的存在，视短暂、流动的东西为非存在、非本质，过眼云烟式的无意义。现代思想不再执着于永恒，而是理性地接受短暂，接受过程，接受人生匆匆，而且变化就是意义和价值。

人生匆匆的状态，可以称为“过客”。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只是过客，只是历史过程中的一段乃至一瞬，甚至于历史的一瞬都算不上，只是属于历史某一瞬间无足轻重的颗粒。然而，这并没有成为太大的困扰。现代生活以异常乐观的态展开，人们在极尽丰富的生活形式中沉浸于身心体验而非对意义的上下求索。
生命短暂，是自古即已被察知的必然。不过，古人经常把短暂的生命整合到信仰体系之中，从而获得一种外加的意义，当这种外加的意义内化于心，也就找到了内心的安宁，这就是从巫术到宗教起到的作用。而现代思想驱逐了神，把人自身推到至上位置，所谓“上帝死了”，生命要由自身来把握，终极性消失，及身性和即时性上升，结果就是人自己来解决自己的问题，自己来度过自己的时间。
死亡过去是一个由神去安排的事情，现在成为人生本身的问题，成为每个自身生命的一部分，至少是成为人生最后一个需要处理的事务、最后一场体验。这就是“向死而生”这个现代命题的含义。生命短暂这一时间有限性课题，换个角度看，可以说每个人都要活在死亡阴影之下（而不是像古代那样活在神的召唤之下），“预感到死亡”是现代人的基本处境。如果说，在神的召唤下，古人愿意忍受生的痛苦来换取被神召唤后的幸福，用天堂来延迟享受，在现代，人已失去天堂，也不再用彼岸的幸福推迟现时的享受，这就是为什么现代化总是伴随着“享乐”的风气。
这些享乐经常是物质性的，各种商品被生产和消费，但也并不总是物质性的，尤其在丰裕社会的目标基本达成以后，精神性的享乐就大大兴起，各种感官、感觉、感受的服务源源不断。奢侈品消费、娱乐性消费、心情性消费、电子游戏、AR体验、“诗与远方”、小资情调、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些都不是满足生理的必需，而是满足心理和精神的愉悦。
“只有变是不变的”，意味着变化、短暂和生命的过客属性，不仅不再因与永恒对立而失去意义，而且它本身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永恒。“只有变是不变的”，就是“只有短暂是永久的”“只有过客是永恒的”，这种悖反性论断，将短暂的生命、匆匆的时间从必然的消失与流逝中拯救出来。
记忆与忘却相比，忘却变得更加重要了，或者说更是常态了。生活需要忘却而不是记忆，生活甚至需要“不记忆”，也就是“不经历”，这就是“选择”的含义。生活太丰富了，你只能选择一种，选择一种就是放弃更多种，就是经历一种，而不经历更多种，即使经历过的，也不可能记忆太深，信息在爆炸，记忆在爆炸，大脑里的信息只能以今日替代昨日，记忆将交给谷歌或百度。
纪念碑既是与遗忘战斗的固态物体，也是将记忆托付给物质的标记，就前者而言，它是记忆的表现；就后者而言，它恰恰代表了遗忘的倾向。图像越来越多地替代了文字，文字是线性阅读的，而图像是信息的“非线性涌现”，文字阅读需要思维参与，应能造成时间深度，但恰恰相反，图像往往与现代阅读更加契合，从而对现代大脑进行了反向的构造，产生了“一图胜千言”的效果。现代社会充满了类似的二律背反。
现代性本质上是一种关于时间的思想和成套的内在观念体系。在现代性叙事之下，时代性比经典性更加被看重，“属于它所处的时代而不属于别的时代”，被视为重要的价值，而属于所有时代的经典性、真理性价值被放到了次要位置。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现代作品获得追捧。人被诱导去进行与当下合拍的活动，在事件中思考，在时间中思考，而不是寻找绝对的意义、亘古不变的意义。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实际上就是从自我出发而不是从绝对意义出发。现代思想中摆脱不了一个又一个“自我”，人的上升也是每一个人的上升，而不只是作为一个生物类别的人类的上升。没有一个自我曾经能够看到他自己的出生与死亡，虽然他经过了生与死，但未曾真正“经验”过，因为生在其记忆之前，死在其记忆之后，因而他既不愿看到过去也不想看到将来。现代意识的基调总是现实的、现世的，不包括超验和先验的部分，每个人通过自身而获得物质和精神，相信一切都在个人经验和奋斗之中。
时间深度在现代的消除是不可避免的。人们考虑当下的问题而不设想长远的未来，问题出现了才去解决问题而不是谋事在先，人们在“试错”的路上走，因为人生苦短，人生之可乐也短，每个人解决自己的问题、每代人解决每代人的问题，被奉为金科玉律。短暂胜过了长久，即时胜过了不朽，人人都是过客，这个身份既产生意义又产生虚无，产生乐趣又产生孤寂，过客们没有兴趣也没有义务做长久之事，如果不爽甚至可以把自己杀死。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