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在树梢上看见一部中国史

梁衡,著名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曾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人教版中小学教材总顾问。多篇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课本。


两位干部之间的一次聊天


    事情的缘起,看似始于2012年的一次聊天。那时,从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任上退下来的梁衡到了全国人大农委,本来,以他的作家、记者背景,似乎更应该去“科教文”,但是他对去农委这个安排很满意——他当记者的第一站就在内蒙古,后来长期在西北工作,对“三农”、林业、环境、气候、水土等问题不但不陌生,而且很有感触。他早年写的《青山不老》,讲了7个山西老看淡生死、在雁北苦寒之地植树、前赴后继造出一块“绿洲”的故事,至今还收在小学6年级的语文课本中。

还是说回那次聊天。

那是一场与林业部门的座谈会,梁衡问坐在身边的国家林业局资源司司长:“你这个资源司管什么?”对方回答:“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上活立木的木材积蓄量。”

也许是几十年职业生涯的某种积淀,梁衡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只管树身上的木材积蓄量,那它身上所附载的文化内容谁来管?”

那位女司长盯着梁衡看了有一秒钟,说:“知识分子就是爱琢磨问题。反正这个事儿现在没有人管。”

这次对话之后不久,梁衡又去了瑞金,以前他去过瑞金两次,但是这次他注意到了那里的一棵树。

在瑞金,毛泽东等人住在一栋二层小楼上,楼后就是这棵巨大的樟树,梁衡描绘这树“简直就是火山喷出地面后突然凝固的一座石山”。

那一天,毛泽东正在二楼上看书,有飞机来轰炸,只扔了一个炸弹就走了,炸弹垂直向下卡在了树缝里,没有爆炸。

这颗炸弹至今还留在树上,人们拆去了引信,把它变成一个传奇景点。梁衡看着这棵树,想了很多。他想到,毛泽东和这棵树的相遇,改变了党史、国史。他还想到,这树抱着那颗炸弹,如一把现代版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试其定力,然后又戒其权力,“革命时要敢于牺牲,临危不乱;掌权后要忧心为政,如履薄冰”。

他又想到了和那位司长的聊天,一阵激动,心里冒叫了一声:“树上的文化,我来了,我要写一百棵人文古树。”

等他真动手以后,才知难度之大。这其实是一种历史研究与田野考古,那些神话传说、后人附会的东西,他一概不取,只写信史。写一棵树常要来回数千里,采访三四遍,耗时几年。几年下来,他写了22棵人文古树,结集为《树梢上的中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这22棵古树,分布于祖国的四面八方,承载了乡愁和文化,记录着中国近现代史、民族苦难与斗争史、自然史、科学史、艺术史。

两棵树见证了中国近代史

这22棵树里,有相距遥远却互相呼应的两棵树,见证了中国近代史。

甘肃平凉的“左公柳”——左宗棠1867年入陕,1880年离开。他带棺出征天山平叛、收复新疆、建省、修路3000里、栽树、办工业、建公园。从陕西到甘肃,他种树26.4万棵,大部分是柳树,在这片最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条绿色长廊。时人有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1934年春,张恨水游西北,是年正遇大旱,百姓以柳树皮充饥。张写了一首《竹枝词》:“大旱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饭菜又充汤。”1935年,名记者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写道:“冲积平原上杨柳相望,水渠交通……道旁尚间有左宗棠征新疆时所植柳树,古老苍劲,令人对左氏雄才大略不胜其企慕之思。”清华大学首任校长罗家伦途经西北,见左公柳即写词一首:“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经营趁早,经营趁早!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

柳树寿命不长。1935年,当地出台《保护左公柳办法》;1946年,左公柳尚余3610棵;到1998年,还有202棵,大部分都在平凉的柳湖公园。

西北有“左公柳”,东南有“沈公榕”。2016年,梁衡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说:“马尾这里有船政大臣沈葆桢手植的一棵古榕树,见证了中国海军史,你不来看一看?而且,船厂马上要乔迁新址。将来这树被丢那里,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梁衡立即赶过去,朝拜了那棵大树,150年了,它已是一棵参天巨木,浓荫覆地,大约有多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郁郁乎如一座绿城。树根处立有一块石头,被绿苔紧紧包裹。梁衡用一根细树枝小心清理,渐渐露出了“沈公榕”三个大字。这榕一出土就分为三股,现已各有牛腰之粗。

马尾船厂-福州船政局,中国近代最早的舰船基地,中国制造业的发端处,中国飞机制造的发祥地,中国海军的摇篮,中国近代教育的第一个学堂,中国的第一所工业专科学校,其领导人沈葆桢,正是由左宗棠保举上任。

马尾地处闽江入海口,地低而土软,创业者们先打入5000根木桩,加固岸基,填高近两米的土层,然后遍植榕树以固定周边,沈葆桢带头栽下了第一棵榕树。沈葆桢精明强干,8年建成11艘军舰,培养了严复、林纾、詹天佑等人才。1874年,日本第一次侵台,沈葆桢一面在外交上周旋,一面调兵遣将,待我方兵力形成优势后,力主消灭侵台日军,然后登陆琉球、进攻长崎、聚歼日本鹿儿岛舰队、迫敌签下降约。可惜清政府昏聩怕事,手握战略优势,却赔银50万两换取日本撤兵,错失了良机,20年后终贻甲午之祸。

2016年是马尾船厂建厂150周年,也是搬迁新厂区之年。就在搬迁前一年,这棵“沈公榕”分出的三股,竟被雷电击断一股,厂领导请来专家,将断掉的榕树移栽到了新厂区,居然成活。梁衡去新厂区看了这棵“断臂榕”,他看到了船坞里停着十几层楼高的在建大船,也看到了沈葆桢的雕像,不禁感慨,老榕有灵,高呼出门,壮士断臂,要华丽转身!

上周,在《树梢上的中国》首发式上,梁衡接受了读+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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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一棵古树就是一本历史教科书

读+:左公柳和沈公榕的故事,读来令人动容。还有哪棵树是您想着重说说的?

梁衡:那就是“死去活来七里槐”了。这棵槐树位于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县七里村,坐落在长安到洛阳古驿道旁的一处高坡上,四五里之外就是陇海铁路,曾经每有客车过时就特别广播,请大家注意看窗外的古槐。此树极大,我们五个男人手拉着手,才勉强将它合抱。树的表面起起伏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深深浅浅的空洞,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树纹。我想试着数一下树身上到底有多少个疙瘩,大中套小,小又压大,似断又连,此起彼伏。这棵树所在的陕县,属中国最古老的地名。周成王登位之后,周、召二公帮他治理天下,两人分工以陕塬为界,周治陕之东,召治陕之西,并立石为界。现在陕县还存有这块“分陕石”。算来,这已是3000年前的事了。今天偌大的一个陕西省,20万平方公里,却是因为坐落在一块小石之西而得名。古槐生在唐朝,它遭的第一大难是“安史之乱”。离老槐树不远,有一个石壕村,杜甫在这里过夜,正遇上抓壮丁,写下了著名的《石壕吏》。到了1929年,北方大旱,河南118个县,受灾112个,灾民3500万,以这棵老槐所在的豫西为最。连续两年颗粒不收,杨、柳、椿、榆、槐等树,叶被捋光,皮被剥尽。1942年的河南大饥荒,死亡人数达三百万之多,这一切都发生在老槐树的脚下。树与人同难,已被捋叶剥皮的老槐,眼看树下死尸横陈,耳听远方哀鸿遍野,再一次地痛彻骨髓,死去活来。树木全靠表皮输送水分养分。天大旱地无水,水分何来?人饿疯又剥其皮,它还怎么生存?于是树内慢慢朽出大大小小的空洞,而主干上也只剩下了些横七竖八的枯枝。1944年春,日寇发动“一号作战”,河南首当其冲。而这老槐树下的“灵(宝)陕(县)之战”又是河南战役中规模最大、最为残酷之战。河南文史资料载,1944年5月25日,日军截获大批逃难民众,便将河南大学、各中学女生及军队女眷500多人,赶到卢氏县外的洛河河滩上,蹂躏后全部杀死。史称“卢氏惨案”。这树下可考的名人,除前面说到的杜甫,还有刘少奇、彭德怀、罗章龙、冯玉祥、鲁迅等人。

读+:为什么这么多大事和灾祸都发生在此?

梁衡:古槐所在的地方,正好在西安和洛阳之间,一边是九朝古都,一边是十三朝古都,树下来过很多名人,树下发生很多故事。由于地理气候的关系和人为的原因,历史上中国大陆,特别是中原地区一向多灾。水、旱、蝗、黄、兵、疫、匪,七灾俱全。人和树都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一次次地战胜苦难,死中求生,化险为夷。可惜,人的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在英雄与苦难、经验与教训、胜利与牺牲、光荣与屈辱之间,常记住了前者而忘记了后者,甚而是有意地回避。幸亏在这个国土上还有古树与我们同在,树不欺人亦不自欺。只有经历了苦难而又能时时不忘,以史为镜,知耻而勇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

读+:您选择这22棵树的标准是什么?有没有被您“淘汰”或者没有写成的树?

梁衡:两个标准,从纵的角度讲,这个树能记录历史,从横的角度讲,他是这个地方的坐标。当然,必须是真实的。湖南曾经有个地方,请我去看一棵树,说是跟李自成出家有关。我翻来覆去看资料,还是觉得不够扎实,而且如何提炼这个关于李自成的主题,我也没想好,这样就搁下了。2016年是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我很想找一棵有关的树。还真有,在宁夏红军会师地,资料记载有这样一棵大树。我去了,当地人告诉我,那棵会师大树,上世纪60年代为了建榨油坊砍掉了。我很失望,他们又告诉我,当年砍掉大树后,原地补栽了一棵。我一想,那也是50年大树了,就决定去看看。去了那个村子,人家告诉我,为了建一个小广场来纪念会师地,他们把补栽的这棵也砍了。我真是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

读+:在书里,您倡议建立“人文森林学”,其含义是什么?

梁衡:我们已经知道了森林的重要,专门建立了有关森林的各种学科,如分类、培育、养护、采伐、加工等等。但迄今为止都还停留在生产和生态层面,还有一个更高的第三层面——“人文层面”亟待开发。因此,有必要建立一门新学科——“人文森林学”,专门研究树木与人的文化关系,即研究人怎样影响树木,树木怎样记录并影响着人的文化活动。这是一门交叉学科,应包括以下内容:研究森林、树木对人的行为活动的记录。过去我们多用古树年轮来分析气候、生态变化,现在我们要到古树年轮里去找历史事件和人物。比如,福建三明有一片1.8万亩的“格氏栲”树林,这种树全球仅存两片,另一片在巴西,只有600亩。格氏栲树种因100多年前英国传教士格瑞米在中国发现而得名,这片林子因林学家郑万钧先生建议得以保护,度过了大跃进、文革时期。就是说我们从这片林子里能读出传教士文化、大跃进和文革及生态建设文化。研究森林对人的行为活动的影响。如森林民族、狩猎文化、游击战争、森林艺术等等。研究人的行为活动对树木、森林的影响,以便对以后人的生产、生活、文化行为作出合理规范。实施“国家人文森林”工程。在全国评选“中华人文古树”一百棵;对那些曾发生过重大历史事件的林区、林地可辟为“国家人文森林公园”进行挂牌保护;将一部分有条件的“遗址公园”改造成“国家人文遗址森林公园”,许多珍贵遗址常年裸露于风雨之中、烈日之下,如扒去衣饰之美人,实为不忍;探讨“重回森林”的生活模式,建设“森林生活小区”。此外,我建议城市规划要增加一个新的概念:“城市灰绿比”。城市的过度开发、疯狂建筑严重破坏了人的生存环境,单凭绿地面积、森林覆盖率已不能反映生态实际。看一个城市的生态要用灰绿比来衡量,即马路面积加房屋建筑面积(灰)与绿地加水面(绿)之比。创立“人文森林学”和实施“人文森林工程”有特殊的意义。它将在更深层次上调整人与森林的关系,这不但将改善森林的生存环境,也将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说白了就是借森林来保护文化,借文化来保护森林。

读+:您的呼吁和倡议,反响如何?

梁衡:在基层和地方很受欢迎。已经有3个地方,因为我的文章挂起了“人文森林公园”的牌子,分别是高寒岭的中华版图柏、黑龙江的“最后一片原始林”、陕北的“中国枣王”。这些地方把我的文章刻在石头上,我这也算是“因文成景”了。

读+:看了这么多古树,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梁衡:我写了一首小诗,可以回答你。

在伐木者看来

一棵古树

是一堆木材的存储

在科学家看来

一棵古树

是一个气象数据库

在旅游者看来

一棵古树是一幅风景的画图

而在我看来

一棵古树就是一本历史教科书


(作者: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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