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的反躬自问|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夏虫不可以语冰,这是时间的一种决定性影响。一个只能活一个夏天的生物,无法言说冬天,因为冬天不在它的世界里,不在它的时间里。

对这样一只夏虫来说,不只是它无法自己言说冬天,而且也没有谁能向它描述冬天。冬天是由冰雪严寒、草木凋零、气氛肃杀等要素构建的,对于见到冬天的人来说,这些都清楚明白,但对于夏虫来说,则是隔世的景象。不通过冰、雪、凋零、肃杀这些东西的经验性体验,这些东西无法用任何语言来真正描述出来。

夏虫这样一种时间性存在,决定了它只能通过夏天的各种意象、体验来建立世界观,而用夏天的意象和体验,怎样说明雪是何物、冰是何物、百草凋零是何景象呢?因此,夏虫的时间性局限,可以说是一种绝对的局限。它无法“见证”冬天,无法经验冬天,并且也无法通过另外的解释来理解到冬天、意会到冬天。

时间造成的这种“隔绝”,不仅仅在于夏虫的生命被框定了,不仅仅在于夏虫的存在方式被框定了,还在于其所有可能性都被框定了,包括其言说的可能性、理解的可能性。就夏天来说,夏虫是一得万有;而对于冬天来说,夏虫是一失万无。因为时间的拥有,夏虫拥有了夏天的一切;因为时间的失去,夏虫失去了冬天的一切。它失去了冰雪皑皑的世界,并失去了真正认识这一世界的全部可能。

如果硬要让夏虫谈论起冬天,或者硬要向夏虫谈论冬天,那也一定只能用绿叶、树木、风雨等等来谈论,只能用属于夏天的东西来谈论。当然,只有否定式的谈论,才能把冬天与夏天区别开来,但否定式的谈论,能够说清楚的,也只是“不是什么”,而无法说清楚“是什么”。我们能够说冬天没有水草丰美的景象,没有万物勃发的生机,但冬天究竟是何种样子,仍然没有被“肯定”,没有被明确。实际上,一个概念的否定,并不在这个概念之外,而仍然在这个概念的意义域之中。只有一个真正的新概念,才能带来新的意义。只有冬天的概念才能把冬天打包成一个意义,而“非春天+非秋天+非夏天”也只能表达出春、秋、夏的诸般含义。

请注意,当我们说夏虫不可以语冰时,“我们”就成了既可以语夏,也可以语冬的存在物。这里,我们近乎站在上帝视角。我们为何有此地位,在于我们的时间包含了夏与冬,甚至是包含了很多个夏与冬。我们的时间,比夏虫的时间要长久得多,因此得以对夏虫采取直接判定的态度。

然而,如果仅仅是经验了夏与冬,那么一只猴子也经验了夏与冬,一只乌龟比我们要经验更多的夏与冬。我们是否会承认猴子跟我们一样能够言说夏与冬,甚至会否承认一只乌龟比我们更能言论夏与冬呢?显然又不是这样。我们并不认为猴子与我们一样具备言说夏与冬的能力,尤其不能认可乌龟比我们更有资格来进行这种言说。这不仅是因为我们认为猴子与乌龟没有语言,因而无法言说,还因为我们否定了猴子与乌龟的认识能力,它们不具备把夏与冬变成认识的可能性。

但是且慢。问题原本不是这样的。当我们说夏虫不可以语冰时,难道指的是认识差异吗?不是,如果我们指的是认识差异,那么夏虫就不仅是不可以语冰,也不可以语夏。实际上,我们说夏虫不可以语冰,说的是经验差异,是说夏虫无法经验冬天,所以无法语冰,而它经验过夏天,所以似乎还可以语夏。既然如此,就经验来说,猴子和乌龟应该是可以语夏也可以语冰,而就经验的频次来说,乌龟甚至超过了人类。我们不知道猴子或乌龟是否会对夏虫作出“不可语冰”的判断,我们尽管没有把猴子或乌龟拿出来,说它们在语夏语冰上有什么问题,但我们也确实不认为它们与我们有旗鼓相当的言说权,更谈不上比我们更有资格谈论地球上发生的事情。

如果把时间拉长一些,人也不过是特殊的“夏虫”而已。人类在地球上出现的时间,不过几百万年,人能够说话的时间,写写画画的时间,就更短。我们虽然可以语冰,但我们的世界其实也局限得很。600年前,还没有实现“地理大发现”,构成今日世界认识的许多动植物,还只被原住民所了解,而没有成为普遍的知识。今天看来,那时人们有诸多井蛙之见。今天,我们开始相信地球上的事情已大多被了解,因而不再是“夏虫”。但话说回来,就算在远古时期,人何时觉得过自己是见识短浅的“夏虫”,何时不是认为自己掌握着理解万物的钥匙呢?

确实,就从时间存在的方式来说,无论个体的人、作为生物种类的人,拥有过的时间都还短暂,但我们却早已自足到相信摆脱了夏虫的时间局限。但事实也不断教训我们,我们尚未摆脱“夏虫”的命运。哥白尼、伽利略、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科学上每一次革命都确切地说明,此前的人,认识上略等于“夏虫”。

因为拥有“理解力”,拥有建构认识框架的能力,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相当于“夏虫”,但认识上一次次革命,又表明我们的“理解力”既有客观评估的一面,更有被夸大的一面。我们并没有离开地球多远,在宇宙的深处,我们的物理学是否还真的能够管用,可能也难说,在无尽的宇宙面前,说我们是“夏虫”,这没有什么冒犯之处。

当我们说夏虫不可以语冰时,不仅对夏虫的时间存在,也对夏虫建立认识的不可能性进行了判断。如果宇宙中存在某种更高智慧的生物,它对我们也一定能作出类似的判定。就目前来说,我们处在一种足以判定万物的地位。我们把智力摆放在时间之上,才有信心去相信从未到达、从未经历的世界可以用已有的知识去理解,但可能终究这只是一种自我的盲目,时间会证明我们误会甚多,就像历史上曾经发生多次的认知颠覆一样。

【编辑:贺方程】

(作者: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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