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出来的科学革命|量子闲话

文/周劼(资深媒体人,业余从事文史、艺术研究。)

我们常以为一个科学理论取代另一个科学理论——史家称为科学范式的交替——应当如华山论剑,大家拼个你死我活,分出胜负,定下天下第一的名号。但其实哪有什么东邪西毒、武功一较高下云云,“战胜”者不过如写《九阴真经》的黄裳报仇:躲进深山无甲子,百思武功不知年,待得悟通武学圣境,出山寻仇家,才发现一个不见,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40多年,仇人不是病死就是老死。

战胜也罢,报仇也罢,时间才是王道,不必大战七天七夜,苦思破解之法,只需待得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自然岁月催人老,后浪推前浪,且不留下些许痕迹,似乎其中的矛盾争斗、快意恩仇从未发生过。

不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结果可以预料,过程实在难熬。历史上,一个新的科学理论出来,往往会被旧理论质疑甚至打压。这里所谓旧理论之“旧”,不在于理论本身,而是源于一帮门阀正盛的教授、会长把持了要津,阻断了科学理论推陈出新的动力。所以说,很多科学革命并非科学本身之争,而是致力于纯粹科学的后来者,对学科门阀的抽楼板、砸饭碗。不破不立,年轻人也势在必行。

眼见得人事上“新”不能马上换“老”,连带着理论上“新”也不能即刻取代“旧”,玻恩曾激愤地说:桀骜不驯的年轻一代取而代之,科学才有可能前进。

这是量子力学不为经典力学所容,只能文火慢熬,迟迟不能野火燎原的感慨。

此话可能是普朗克所言而误植为玻恩。普朗克说:一个新的科学真理并不是通过说服那些反对者,使他们领悟而取得胜利的,而是由于反对者最终老去凋零,而熟悉它的新一代成长起来。

无论谁说的,普朗克或者玻恩,都像是他们自况。普朗克发现量子,老一辈视若无睹;玻恩说明几率波,大家冷淡以对。他们期待的老一辈的掌声鼓励没有,只能跟年轻一辈抱团取暖,他们也就可能不约而同发现:真理靠时间而非自带的说服力才成为真理,这本身可能就是一条真理。

新的成长靠时间慢慢熬,老的消失也靠时间慢慢熬。史家解释说,世代的叛逆是科学革命的一部分,物理学中的新范式特别诉求于较年轻的一代。时间足够公平,老一代物理学家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勇敢的青年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时间不等他们;年轻的物理学家举着少数几个不被老一代信服的实验,干起推翻一切物理可信赖基础的事业来,时间在等他们。最终胜利的是时间。

固执门户者天然不是新科学思想的有利、有力传播者,因为他们深陷自己所受的教育、所获得的知识、所处地位之渊海,“陷”而成“限”,所知越广,过时越多,地位越高,顽固越甚,这都局限了自己的眼界,对于新事物“排斥固其理”。

比如,维格纳刚刚将数学里的群论引入量子力学,大多数物理学家都不喜欢。他们给群论起了个绰号:“群祸”。搞得年轻资浅的维格纳无所适从,跑去向冯·诺伊曼诉苦。冯·诺伊曼听到质疑者的名字后说,哦,这是一帮老保守老古董老顽固。终有一天每个大学生都要把群论作为一门课程来学习。十言九中,不久量子物理学几乎所有人都在学习群论,直到今天群论依然是量子物理学最好的数学工具之一。

等维格纳自己也老了,写回忆录分析当时的物理学界为什么不接受群论,心境似乎更能通老。他说,对于任何一位物理学家而言,最大的快乐是发现而非学习,要是谁告诉他们得重新回炉去读书,他们心中自然气闷。老家伙们讨厌新东西,在于自身失却了学习的动力。

钱锺书先生在《围城》里笑侃“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的区别:“科学家像酒,愈来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要想“科学老家”不等同于“老科学家”,蜗居于名利上,成了科学绊脚石,被后辈嫌弃,就得应了那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可是活到老容易,学到老真难,那要有足够的自知不足的谦逊和未知甚多的敬畏,更要保持喜新厌旧的好奇之心,永远做学生而非老师。

从这个角度说,不学习、无好奇之老,才是真正的龙钟老态,才是老成了自己年轻时激愤讨厌的样子。

【编辑:贺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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