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人除了能恨之外,还要能爱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刘心武出了新书,名字就叫《恕》,收入他2016-2017年的文章和讲稿,内容包括三部分,一是对文坛交往、人与事的回忆,二是对《红楼梦》《金瓶梅》的研究,三是回顾自己的读书写作经历。

当代文坛的马拉松选手

对70后的读者来说,刘心武是《班主任》《钟鼓楼》的作者,是上世纪80年代末《人民文学》的主编,是改革开放之初文坛思想解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写的纪实文学《5·19长镜头》记录和剖析了中国大陆第一次球迷骚乱事件,文末提出的设问在当时尤其大胆——在经历了5·19刻骨铭心的足球失败之后,如果中国球迷平静地离开了球场,若无其事地回家,那么世界将怎样看我们这个民族?

对80后90后的读者来说,刘心武是《红楼梦》研究的颠覆者,他提出秦可卿的真实身份是康熙时期废太子胤礽藏匿在曹府的女儿,是一位卷入朝廷残酷斗争的公主。他断言曹雪芹是写完了《红楼梦》的,全书不是120回,而是108回,后面的28回是亡佚了,内容也根本不是高鹗他们写的那样。他甚至自己动手,续写了这28回。此书也已出版。2005年起,他陆续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录制播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等节目,支持他的人也不少,包括红学权威周汝昌。

其实,刘心武的写作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1958年就在《读书》上发表过文章,到2014年还出了长篇小说《飘窗》。他形容自己的写作是四棵树——小说树、散文随笔树、红楼梦研究树和建筑评论树,其内容跨度也是惊人的,称之为“当代文坛的马拉松选手”可谓名至实归。

书名源自冰心文章

新书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源于书中一篇《恕字终身可行》。此文讲述刘心武与冰心的一段忘年之交,冰心在刘心武遭遇困境时对他的鼓励宽慰,其中提到冰心为女婿陈恕题写过“谦卦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的诫语。

除了写冰心的这篇,书中还写了多位名人大家的掌故轶事,比如张中行80多岁做了个双眼皮,谌容坚持自己的姓念“甚”不念“沉”;而最可玩味的,是他认识的萧军、端木蕻良与骆宾基。

这三位文坛老人都与萧红有着重要联系;刘心武与他们都熟,大家都在北京市文联;萧红又是刘心武极为推崇的人物,在对他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之中列第三位。

涉及萧红问题,三位老人的表现各有不同。

刘心武去过萧军家,发现他们家到处是萧红照片,他妻子儿女完全无所谓。他到骆宾基家,发现骆家也供着萧红的照片。骆宾基说日本进攻香港,萧红动了手术,医院被占领了,他们只好到一个中学教室作为临时病室,萧红就死在那儿。骆宾基自己说,端木蕻良在关键时刻把萧红给抛弃了,当时萧红身边只有他骆宾基,就拉着骆宾基的手说,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骆宾基就说我要娶你为妻子,你死了我也要娶你。

刘心武称之为骆宾基“个人的独家版本”,他说很多人不相信这个,但是也不能完全驳倒。因为后来骆宾基确实拿出萧红亲笔写的委托书,萧红宣布今后她的《呼兰河传》,如果再印的话,全部版税都归骆宾基。所以到新中国成立以后这本书出版,以及改革开放以后这本书再版,所有的版税都是骆宾基跟出版社要,大家都无话可说。

至于端木,家里茶几玻璃板底下也是萧红大照片,端木的太太也无所谓。端木告诉刘心武,当时萧红病得不行了,他还给她吸血痰,但是已经没有钱了,他去找钱去了,并不是把萧红抛弃了。他说,萧军想上前线打游击,萧红不同意;当时追求萧红的并不只有他们三个人,是有好几个;萧红就宣布,我把拐杖藏起来,谁找到我就跟谁。结果最文弱的端木找到了,那些人不服气,就堵着端木问,端木被逼急了就说,是萧红告诉我拐杖在哪儿的。

所以电影《黄金时代》里,端木的道具之一就是拐杖。

这样相爱相杀的3个老男人在一个大院里出入,有很多戏剧化场景。端木在走廊上一见骆宾基,就扭头去上厕所;骆宾基则在分组会上突然冒出一句“端木是个坏人!”有一次刘心武说了一句“中国最出色的女作家是冰心”,骆宾基听见了,憋了半天,满脸通红地说:“那萧红呢?!”搞得刘心武生怕骆宾基心梗发作。

从《红》《金》中看出悲悯

《恕》这本书的信息量很大。其中写道,1962年,20岁的刘心武在首都剧场看了由北京人艺演出的话剧《武松与潘金莲》,这个剧本是欧阳予倩1927年创作的,不仅完全同情潘金莲,甚至歌颂她,将她塑造成一个反抗封建礼教、追求自主恋爱的正面形象。但是在刘心武看过演出之后,这出戏就停演了,后来知道是周总理劝停了这出戏的演出,认为如此为潘金莲翻案影响不好。

如果说《红楼梦》研究是刘心武“四棵写作树”之一,《金瓶梅》研究其实是这棵树的一部分。《恕》中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刘心武写的《金瓶梅丛谭》。

《金》对《红》的启发和影响,《金》书在刻画市民社会生活状态方面的贡献,文学评论界都已说得不少,刘心武仍有新鲜感受。在《恕》中,他对《红》《金》二书的一些“小角色”特别解析了一番。他说,《金》书写尽了社会之恶、群体之恶、个人之恶,又写出了他们在社会大动荡中的惨淡归宿,充满了无限的沧桑感,让我们感到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实在诡谲,更对蝼蚁般小生命的卑微苟活生出喟叹,读前面会对人们的猥琐无耻贪婪荒唐十分厌恶,但是读到后来会有种大悲悯生于胸臆,对于他们的生存选择有了理解,对他们的人性弱点有了体谅,总的感受就是,人啊人,活着多么不容易呀!



【微采访】

记者:您本人对“恕”字怎么看?

刘心武: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一个都不宽恕”。教会我们恨。冰心“从白茫茫的地上,找出同情来罢”,教会我们爱。两位老前辈,都是我们的老师。相对而言,鲁迅是冷峻的伟大,冰心是美丽的平凡。最好能把二者的精神融合起来。

其实鲁迅那“一个都不宽恕”所针对的,也只限于“怨敌”,他“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同时,也“俯首甘为孺子牛”。读他的小说,对闰土,对孔乙己,对阿Q,对《在酒楼上》《孤独者》里失落了理想堕入凡庸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对《伤逝》里的子君,在揭示他们的人性弱点的同时,难道不是也充溢着大悲悯的情怀吗?那不就是最深沉的宽恕吗?

恕是人类最深沉的大悲悯情怀,恕是容纳的边际不断扩大。人的一生,除了能恨之外,还要能爱,除了对假恶丑抨击揭露外,还要懂得吸纳很多有缺陷、有弱点的社会存在。我因“伤痕文学”而见知于文坛,那是一种反思、要求变革、以呐喊表达诉求的文学范式,而今我明白,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应该有不同的情绪表达。

《恕》刘心武 著 东方出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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