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影事• // 贾樟柯镜头里的第一个人

 文/陈陌

电影《江湖儿女》

 贾樟柯的镜头里终于出现一个人,完整、有气息与冲突,被时代大潮无情卷走时,会奋力游回码头的一个人,这在他的电影里出现,是破天荒。

    贾樟柯江湖名号贾科长,最擅长民间历史画卷,尤其是《三峡好人》《山河故人》等等,摊开都是时光烟尘里的群像图。蒋兆和用笔墨画流民,他则用镜头记小人物。他电影中的人物,都有灰色影子、怯懦内心和无奈遭际。贾樟柯通过这些角色,着意刻画历史向前飞驰时,烟尘盖住的一丛丛背影。他们没什么自我性,道具特征更明显,是时代的符号、标记,悲喜都是时代震荡的余波。所以,他的电影,一直被看做是当代中国的展示书。

    但如今这部《江湖儿女》里,他把镜头从广袤山河、历史烟尘推向人,刻画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巧巧。

    巧巧是山西大同的女工,和当地江湖人物斌哥相恋。因为一次矛盾纷争,她替斌哥坐了五年牢。等她重回自由身时,却发现爱人成旧、江湖也散。

    到此处,贾樟柯浓郁的旧风格依旧在,旧的城市图景,人事变迁时的叹惋调,都一如《山河故人》,但接下来从巧巧过三峡寻爱人到遇见UFO,则完全是新的贾樟柯,他让巧巧经历执迷、破灭、困顿、逃离,再复原,把自己从山河岁月里拿回来,变成真实的自己。

    那天晚上,巧巧从去新疆的列车上逃出,一架UFO飞过天际,照亮破旧的工厂区。这段暗喻着,她走出了历史的宿命。从此,她就是一个全新的、自我接管的生命。

    贾樟柯不是吴宇森,虽然他镜头里的江湖,也有动物世界般的各式权力仪式与斗争,但他对此的态度,是疏离甚至嘲笑的,他并没有着迷于这种权力逻辑中某种血腥黏糊的魅力,他照旧道德感十足的,坚持让他的人物保留着火山灰般干净的内心。

    即便是在廖凡扮演的懦弱斌哥身上,他的欲望、爱恨、势利都有孩童般的天真,未被权力规则异化成茫茫草原中的野兽。抛弃巧巧后,他愧疚,愧疚得无法自圆其说。在宾馆中俩人跨火盆、执手相望的场景,真让人生疑,贾樟柯到底是在拍草莽故事还是一段灰色的爱情?

    若以爱情片来看,贾樟柯克制、细腻又精准的情感表现功力,超越了许多着意于此却不得其法的同行。尤其在巧巧身上,前期的恃宠而骄、失恋后的失落迷茫,和后期的五味杂陈,都展现得丰富细腻。

    出狱后,爱人躲避不见,新人倒是全副武装来摊牌,巧巧绷着面孔,将痴、恨、怒和悲都藏住,但一出门后,神情立即松散,坐在人群里跟着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没有过分的渲染,但情绪直送人心深处。还有片尾处,已经瘫痪的斌哥重新找到巧巧后,俩人在体育场的一场对话,斌哥问巧巧:“你恨我吗?”巧巧说:“已经无情了,就没有恨了。”她皱着眉,面上神情笼着风霜,但风霜下依然有碧波万顷。

    巧巧的担与斌哥的逃,制造了一组奇妙的情感食物链和人生参照项。巧巧一直在担负溃散的人生、复杂的情感,而斌哥却始终奔逃,从不再辉煌的现实里,再从难以消受的情感中。

    影片的最后,两个人生优先项不同,都曾试图依赖对方来消解内心苦痛的人,都收获了挫败感,而这挫败感,还无法相通。这个结局太真实了。

    贾樟柯把注意力从宏观阔大处,转移到如捕风的情感上。这种变化让人想起王石,创造过万科、登过珠峰后,他在采访中说:人最终在意的还是情感的牵绊。看来,不止贾樟柯,很多江湖儿女身上,都发生了这样的顿悟。

陈陌

陈陌 专栏作者,影评人。【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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