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重复就是再现，是事物和状态至少两次出现。

并存的状态不是重复。两辆一样的汽车在某个地方存放，数百个纽扣装在同一个盒子里，这是增多，而不是重复。

我们似乎天然地趋向于喜欢增多，而不喜欢减少。一般来说，增多让人愉快，减少则不然。只有明显不好的东西，增多才令人不快，好的或者无所谓好坏的东西，增多都容易让人心喜。

重复与增多不一样的，在于两种以上的同样事物和状态先后出现。因此，重复不是一个空间现象，而是一种时间现象。重复与增多不同的，还在于增多往往令人愉快，而重复则令人心烦。大概，增多能让人因占有而感到充实，重复则只能因缺乏新鲜劲让人感到单调。

事物或状态的同样两次出现中，重复只指第二次以后，在时间上，就是只指后面出现的一次直至无数次。事物或状态第一次出现，为初现，为新见。这表明，在重复中，第一次出现具有特殊的地位，它是标准，但不用于衡量自身，而用于衡量与它相同的其他。这个第一次，决定了什么被称为重复，它规定了重复的内涵，但又不在重复的外延中。对重复之物来说，它是无所不在，同时又是无所在。

空间中并存的事物或状态，即增多状况，可以转变为重复。如果我们对增多的状况有所行为，行为就一定是在时间中先后展开，于是那些单纯只是增多的状况，就变成了重复。我们要把一盒子纽扣钉到衣服上，必须要有先有后，钉扣子的行为就变成了重复；当我们认识了第一辆车的特性，再来认识同样的第二辆车，这也是重复。事物或状态有并存的情况，也有先后发生的情况，但人要对事物或状态有所行动，则只能是先后而为。

重复经常是人不愿意做的一种事情。把时间用在重复上，容易产生生命被耗费的感觉，或就是让人怀疑生命的意义。这应该是一种现代症候。现代社会的一个重大变化，是把重复性事情交给机器去办理，就连动物都似乎从重复性事务中解放了出来，例如拉磨、犁田都不用牲口而用机器。随着机器功能的增强，人逐渐离开了重复性劳作，智能处理机器甚至开始代替接线员、记账员等，从事创造性工作、保持新鲜度的工作，成为普遍认识。

通过确认意义来认识生命，把创造与“重复”作为两种对立的形式，这种现代症候固然加强了创造的地位，但也剥夺了普通人的意义感。毫无疑问，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乃至在可预见的将来，更多的人终其一生是依靠熟练而生活，而不是依靠凭空而来的灵光闪现。熟练就是重复。没有长期重复训练，人获得不了系统性知识，也掌握不了稳定的技艺，那么即使一个人凭空能够灵光闪现，谁会相信那闪出的是灵光而不是“外行话”“无常识”或愚蠢之见呢？

创造和“重复”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吃饱肚子的第五个馒头和前四个馒头的关系，只认可创造而不认可重复，相当于只认可第五个馒头而否定前四个馒头的意义。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客观上很难创造出什么，而只是成为一个技艺熟练的人，如果只认可创造，这些人就会丧失劳作的意义感。

在重复中，生命是否失去了意义，时间是否失去了份量，这是一个需要郑重解答的问题。对大数人来说，重复是度过生命的常见方式，至于创造，那是一个“万一实现了呢”的梦想，甚至是也许有也许没有的朦朦胧胧的东西，如果把重复的意义消解了，大多数人生命时间的先后展开也就消解了。

但我们不能仅仅从人道的同情来理解重复的意义，甚至主要不能从这里来理解重复的意义，因为如果仅仅只是外人寄予的同情，那也不过是一种好心的劝慰，而很难让人产生内在自我认同。即使四个馒头没有能够产生第五个馒头带来的饱足，至少也供给了热量、消除了饥饿。即使最后完成不了创造，重复也在于它能够产生足够的增多，例如一个人只是熟练地参与到流水线上，他也能增加产品的数量，这不是没有意义。

重复是经验的主要来源。熟能生巧，就是重复能够生巧。传统上，任何手艺，都是重复带来的，技不压身的前提，是重复不压心，心里不因重复而烦躁。现代社会，任何兴趣爱好，也建立在重复的基础上。一个足球运动员上不上场，不在于他喜欢不喜欢，而在于这是他的职业，而他得以获得这个职业，就要经过无数次重复的训练。但哪怕不是因为职业，而单纯是因为兴趣所好，他也得千锤百炼。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不进行重复，而在于认定某一种重复就是他的意义之所在。一个书法家重复去写字，一个作家重复去作文，一个工匠重复去焊接，一个程序员重复去写程序，人可以从循环往复的事务中获得价值感，从而单调变成了一种特别的丰富，重复变成了通向创造的途径。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创造是凿空而来，没有重复就不可能创造出什么。重复还是检验创造的必需。

不可重复的东西是偶然，而创新是否真的算是创新，要通过能否再现、复现验证。一个科技创新能被认可，就在于重复的条件下，结论也可重复。凡不可重复的，不被认为是科学。在艺术中，则是“不可重复”成了最高评价，但能否给予这一评价，基础仍在于重复，一个具备绘画技巧的人去创造一种“不可重复”的东西，才有可能被视为那是一件艺术作品，如果一个连基本绘画能力都没有的人去胡画几笔，不管怎样“不可重复”，都没有人会承认他有“神来之笔”。

创造使人充满激情，重复则使人充满底气。例如，制造能力就是一种重复的能力，在深受疫情影响的今天，我们能够感受到正是完备的制造能力，使我们具有应对的定力。“不创造毋宁死”，这或许是正确的形容，但今天，如果没有重复的能力，人类真的就不能活下去，这可不是形容。时间用于重复，不是无意义的荒废，而是既保证生的机理又孕育创造的一件事情。

【编辑：贺方程】

（作者：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