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装置还是叙事主体|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叙事正在消亡,信息奔涌而来,现在信息已进一步还原为数据。

表面看,叙事还没有彻底消失,15秒的短视频、140字的微博,甚至哪怕“嗯”“呵呵”等对话,多少总还是说了点什么。在绝对意义上,应该是这样吧。再短的一段视频,再短的一段文字,都是要装载一点内容的,也是要装载一点可供理解的“逻辑片断”“意义片断”的,否则交流就要停止。人们趋向于用最小的意义片断、最短的逻辑片断来编织交流的网络,这被视为最有效率的交流。

剔除一切冗余包括意蕴,去掉所有不确定使模糊变得清晰。人机交流的模式,不只发生在人与机器之间,也发生在机器与机器之间,还反射到人与人之间了。一般的交流形式其实是这样的:“我要怎样”(或“我想要怎样”),应答则是“行”(或“不行”)。人们相信,程序最短就最好,于是人机对话最短也最有效。因此,数字化,不只是我们面临的一种物品环境、工具环境,而且也在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

叙事是时间性的,信息是弱时间性的,数据更是非时间性的。叙事的时间性,既在于叙事总是围绕着时间流程中发生的事展开,也包括叙事本身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叙事总是容易与“娓娓道来”联系在一起。信息就简捷多了,它尽量去掉了叙事的成分,把事简化为值得注意的“点”,让人去关注信息点。这里面,事还没有完全去掉,所以时间性还是有的,但诸多娓娓道来的东西已被当成无意义的东西撇开,即使出现地域、历史、文化等等,那也不是意义和价值,而只是一种让人熟络或陌生的符号或者“元素”。

数据,就是把事情全部去除的一种交流,数据只展示一种状态,数据只有是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从何而来。当我们去弄清楚“为什么”的时候,因果链条就迫使我们进入时间的先后,进入发展的过程,而这不是数据所关心的,是数据分析所关心的,而数据分析并非所有人都会去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得到的只是数据、状态、结果,这就是说,在数据面前,大多数人是进入了一种非时间的状态,一种无历史、无因由的当下。

从机械钟出现开始,直到数字钟、原子钟,人们的时间感知逐渐从源于自然转变到来自人工。钟表与现代社会的结合,让人越来越感觉到现代时间是一种生产出来的基础工具。启蒙运动以前的主流时间观要么是循环的,要么是末世论的,启蒙运动以后时间被视为向未来敞开而不会终结、通向新的可能而不是循环、需要并可以把握而不是只能任其流逝无可奈何。这是人的上升带来的结果,上帝被放逐了,主体身份确立后,人不仅是尺度,也是承担者、操作者、控制者。时间不再是命运,而是人可以把自己筹划进去的尚待展开的空间,这就是面向未来、相信未来。

当时间成为筹划的对象,它就与必然性形成了分离,而变成了能被人操控的可能性。换言之,时间中要装载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些什么事情,是不一定的,完全在于人去做什么。过去,人也好、时间也好、历史也好,都被看成已经被上帝所安排,启蒙运动后,时间是由人来展开的了。这样,时间就像空间一样容器化了,而装什么、发生什么,这是事情,事情是完全取决于人的。经过人的手,时间与事件分离开来。因为人直接或借助于工具的行为,同一时间中的事件密度逐渐加大,这就是通常体验到的加速。

直到现在,时间的事件密度进一步地被信息密度、数据密度所代替。事件还需要发生,复述事件需要叙说。信息和数据则不再是发生,而只是呈现,它们也不需要复述,而只是被记录和处理,信息和数据本质上是“流”,它作为流动的东西而出现,它的意义也在于不断地流变,它不会重现,也不必要复述、来不及复述,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数据没有过程,它甚至不是谁制造的,而是行为本身的一种状态属性,而行为者也不必是人,而可以是一粒沙、一台空调器、一个衣柜或者一个星球,万物都在产生数据。

在事件中,我们拥有时间,进行叙事。在信息中,我们只有点状时间,注意“信息点”。在数据面前,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去时间、去空间、去因果的新的处境。事件中,有时间和空间供我们逗留,去进行凝思和反省。信息中,时间的点状存在,让我们产生了填充时间空白的倾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越是沉浸于事情的密度,就越是觉得有进一步增加事情密度的冲动,电子游戏、网页链接和抖音视频,共同之处在于,我们在其中一面接触高密度的信息,一面不由自主或不知不觉地向更高密度的信息迈进。

现在,我们正面临的还只是叙事的终结,这是去时间化的中途。问题不是宏大叙事还是日常叙事,而是叙事的可能性整体上正在崩塌。人们很难去从事或接受事件的全过程,也很难有兴趣倾听来龙去脉,而只有兴趣关注突然而至的信息点,而且没有兴趣在某个点上逗留。除了警察和法官,似乎没有人关心事情、讲述和因由,人们关心的只是事件变成信息的时间列表。“三天就有新热点”,意味着在热点信息的框架下,历史已缩短为以天计,人们对效果兑现的要求也越来越急迫。

至于数据,现在,人还没有成为直接的数据工具。有朝一日,如果“人机合一”得到实现,芯片和传感器与人体直接连接,人就有可能拥有强劲的数据处理功能,成为数据世界一个直接的IP。生命感受可能由数据处理能力、芯片损耗度、基因活性、生物-机电性能等定义,那是人类世的升级,是“数字人”的登场,可能也是“演化人”的终结,那样人将是效率的顶峰,也是无时间性也无暇体验时间性的数据装置。

在叙事中,人是完全的主体,拥有选择、叙说、体验和控制时间的全部能力,而在信息中,人被迫匹配信息的密度;在数据中,人可能被淹没或被“升级”成装置。人工智能让不少人产生深层忧虑的原因,应在于人的“主体”性是否能够保持。

【编辑:贺方程】

(作者: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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