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深处忆芳华|江花

武昌城墙始筑于明代,全长约10公里。全城原设九座城门,分别是北面的武胜门,西面的汉阳门、平湖门、文昌门,南面的望山门、保安门、中和门,以及东面的宾阳门、忠孝门。清朝末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启动中国第一条南北铁路大动脉京汉铁路后,又筹划修建粤汉铁路。为将京汉铁路和粤汉铁路连接在一起,张之洞在中和门和宾阳门之间修建了一座城门,取名“通湘门”,成为武昌的第十座城门。

在武昌解放路与巡司河交接之处,便是十座古城门之一的望山门,也是解放路的起点。早期每逢夏季,望山门地区水患严重,官府修堤防汛,构筑了几道防线防止洪水进入城内。东面为保望堤,北面为广里堤。至20世纪初,望山门、广里堤、保望堤内外已经发展为“十万人家”“百货云集”的集市街衢。

保安街,曾叫“官街”。她置身武昌老城三座城门楼间,由西到东,望山门、保安门、中和门(后为起义门),三门一穿而过。西起解放路,东到明伦街,全长千余公尺,其繁华程度,仅次于长街解放路,是旧时武汉的三大正街之一,其余两街分别为汉口汉正街和汉阳显正街,三街皆名传于世。

从解放路行至保安街西头,正对着武昌造船厂门口形成一个丁字形路口,拐进保安街,不远处是一个题写着“张公后花园”的门洞。从门洞口的小路进去几米,左手一条狭窄的小弄便是广里堤。站在小巷西头往东望,左手房屋与保安街接壤,属于保安街建筑的背面;右手一侧与保望堤相连,构成保望堤房屋的背街。广里堤与保望堤均西起保安街与解放路交接处,东至复兴路口,全长大抵等同于整条保安街西段。

从空中俯瞰,广里堤实际上是保安街与保望堤两街夹峙的一条小巷。离巷口东头200多米处,一根水泥电线杆后面,广里堤×号,一间低于路面近半米的房子,进深三间,不足60平方米,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姐妹7人,在这里生活了近40年。

房子不大,为扩大居住面积,做木工的父亲曾屡次翻修阁楼,在空高仅3米多的屋子内,借老式斜屋顶的优势搭建出20多平方米的小阁楼,还把小阁楼上的瓦揭开几片,开了天窗,再向外延伸做了一个小木台,种些寻常的花草。儿时,我们兄弟姐妹依次都栖居过一段时间的小阁楼,低矮的空间内,有木板的清香,有晒干的稻草铺成的褥子,还有天窗漏下来的夕照和星光,倒也不觉得十分窘迫。

夏天的时候,这些老房子因为地势低、进深长,反而阴凉,坐在堂屋,往往有穿堂风吹过,惬意无比。白天,许多人家会早早在门前扯起遮阳篷,抵挡阳光和暑热。我家门口路面窄,父亲做一道布帘,从自家屋檐一下子搭到对面三合院的院墙上,扯出一方荫凉。

到了傍晚,小巷里家家户户陆续摆出了竹床阵。宽不过四五米的巷子,左邻右舍心照不宣在家门口划分各自地界,竹床、躺椅、木板床,富裕的人家还会撑开钢丝床,总有人家搬张桌子摆上电视机。各家的晚餐也基本是在门口用的,从窄窄的巷道里穿行过去,武汉本地人夏日常见的菜肴,虎皮青椒、凉拌毛豆、冬瓜烧肉、番茄鸡蛋、空心菜叶以及红椒菜梗等等,扑鼻而来,烟火气缭绕着市井人家。男人们喝酒吹牛,女人们摇着蒲扇闲聊,孩子们在各家竹床阵间跳来跳去。晚间的节目无非是听收音机、看电视,刘兰芳的评书、《霍元甲》等热门电视剧,都是在这些夏日的夜晚追完的。

后来父母又从街道房管所申请到这条巷子中的另一间小屋,一座连通着广里堤和保安街的老式院落,住了十几户人家。里面一幢二层的木制楼房,老式雕花的楼梯和栏杆,已经被摩挲出暗红的包浆。分配给我家的是二楼靠东头一间不足30平方米、层高仅仅2米左右的小房间,被兄长们细心收拾,打理成小小的书房。在居住狭窄的少时,这里虽然冬冷夏热,依然成为我们学习冥思的乐园。两个哥哥相继从这里考上大学后,我高中的最后两年,不是在学校,就是钻进这个小书房里苦读。甚至大学周末回家时,我也习惯躲到这里。深夜看书、写字倦了时,推开窗子,可以看到小巷低矮的屋脊上空,一轮明月清亮无比,周围丝绒般的夜空与下方民房连绵起伏的黑瓦一样幽深、静谧,湮没了人间无尽的冷暖和秘密。

成年后,日子开始过得飞快,这条小巷也随着城市的发展迅速老化和衰败。20世纪90年代,小巷中部分老旧平房先后拆除并原地建起了多层砖混结构的楼房,我结婚生子后,一度也在这里购买过一居室新房,不仅离父母近,且恰好在那间小书房的对面。几年后,那个院落也原地拆除还建了,已经年过七旬的父母得以迁入其中一套一居室。奇怪的是,这幢新楼门栋虽然从广里堤进入,底层一楼的门面却都朝向保安街,所以门牌号上标注的是保安街×号。

我研究生毕业迁入学校居住,就此离开了广里堤。后来几经辗转,变换过几处住房,每迁入一处新居,便感觉踩踏在武汉这座城市向现代化都市疾速迈进的节奏上,而儿时的小巷,也一直在变化涅槃中。当年那些高深神秘的晚清建筑,由于主人的相继外迁,房屋结构因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2001年始,解放路、明伦街、保安街以及巡司河区域就一直在拆迁改造中,保安街、广里堤和保望堤这片古老的民居区逐渐被现代化建筑楼群包围。幼年水患不断的巡司河改造成地下河后,彻底根绝了周边居民的涝渍之苦;保望堤东与复兴路交接处,鹦鹉洲长江大桥缓缓攀升,像一道彩虹飞跃而起,将这些曲折婉转的里弄与更广阔的江城紧紧相连。

2017年父母相继离世后,位于广里堤和保安街的两处房子空置了多年。2018年,广里堤×号先行拆除,我们在签完搬迁协议后,相约回到老宅。7个人猫腰钻入那低矮的屋子时,都不由感叹,当时父母是如何在这狭小的60平方米不到的空间内将我们相继拉扯成人的。阁楼上,还有儿时看过的书籍,那个屋顶上的小花台,因为长久无人打理,早已坍塌,不见了花草的踪影,而房屋后的墙角缝隙处居然长出一棵半人高的泡桐树。我们各自选了几样纪念物,有的找到过年家中盛果子的陶罐瓷瓶,有的带走几件雕花的红木桌椅,我则将小时候家里用来挑水的两对木桶、母亲陪嫁的木箱子以及一盏煤油灯带了回去。看那棵树形态有趣,学雕塑的四哥帮我把树根截断,我回家刷上清漆,制作成一件拙朴可爱的根雕,至今还放在书房的窗下,挂着毛笔、玩偶等物件,算是老屋的一抹遗韵。至于那4只木桶,我将它们盛满泥土,种上吊兰和月季,随意放置在花园角落,任由几十年前的旧光阴在新居里悄然沉淀、生根、繁育出新的气象和生命……

2021年,这片区域的最后一段拆迁也进入了尾声,位于保安街×号的房屋也加快了拆除进程。我们再次签订了协议,而父母与我们共度的那段岁月将被彻底封存,与这片旧城区域一样,封存不只是句号,更意味着新生活的开篇,它的未来已经被规划成设施现代、功能齐全、商贸繁盛之地。路牌与残存在建筑上的门牌似乎还在告诉人们,这些古老的地名并没有消失,或许会长久存在,以别样的方式成就着这个城市的过去和未来。

(谢春枝)

【编辑:贺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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