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短梦长 •//缺甘露:兼谈延禧攻略

文/毛尖

《延禧攻略》

上海书展后一个星期,披星戴月撸完一部乾隆剧,坐地铁里,溜一眼邻座姑娘的手机,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她看的是璎珞还是如懿。儿子沉迷游戏不作业,我上去就是一句“老娘脾气暴”,说完深深觉得,作为一个大学老师,我已经黑化。

    算起来,我大概是1997年从《雍正王朝》开始对国产电视剧感兴趣,到《暗算》上瘾,一路追了《士兵突击》《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我的团长我的团》《悬崖》,一路也对《甄嬛传》《琅琊榜》《风起长林》越来越有信心,套用一句汪峰的歌,至少有十年我对国产剧满怀信心,至少有十种剧给我安慰。那些年,我们看完《激情燃烧的岁月》讨论理想主义,看完《潜伏》讨论信仰问题,从《亮剑》看英雄与集体,从《蜗居》看国家与市场,《琅琊榜》《风起长林》里也还有家国天下,甚至看《甄嬛传》,也还会查一下《牡丹亭》《湘妃怨》,看看娘娘调情对不对路。

    不过2018年度乾隆后宫文化水准回降到九年义务教育地平线,诗词歌赋都没跃出小学考纲,皇帝给娘娘送荔枝,娘娘感动之下吟出讽刺诗《过华清宫》,当然,这些都不是问题,《延禧攻略》红透大半个中国,各路公众号各种蹭热度,连复旦附属医院公众号都能扯出一篇娴妃和更年期的网红文,各种小BUG只是更加社会了我们的黑莲花。而让我自己悚然一惊的是,我在魏璎珞身上收获的快感,也让我完全变成一个直接主义的观众,一晚上连刷八集延禧,黎明出门去买煎饼果子,遇到有人插队,立马准备跟她动手。

    这个是真正的延禧攻略,它主攻我们文化下三路,在生理层面料理我们的情绪,最后昏昏然把我们变成求爽得爽的文化粗人。从《雍正王朝》到《延禧攻略》,二十年,中国电视剧越走越窄,中国观众要求越来越低,给点掺灰色就愿意叫高级,中间流失的君臣社会,天下风物,都无所谓了,搞得乾隆跟个KTV老板似的,宫廷性生活跟二胎广告一样。说起来,乾隆一朝的美学水平本来就不能跟雍正比,更别提宋徽宗这样的极品文艺帝,于妈早期的热烈风其实倒和花哨乾隆有沟通可能,但是,只能在布道上求作为的时代,冷淡风必然成为最后的美学,一起被冷淡的,还有电视剧的终极使命,雍正落到如懿容易,从攻略返回王朝,则比周迅脸上的岁月痕迹更难填平。

    时代如此粗鄙,魏璎珞其实也算是个巨大的安慰,但是,在我们的身心即将被灭霸的响指变成灰烬之前,我们无论如何都还应该抓住机会重新评估一下自己的灵魂,后宫剧无可厚非,但是我们只配成为这样暗黑的粗胚人吗?

    我的抵御是,读《我是少年酒坛子》,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的这本孙甘露短篇集,简直是二十世纪徽宗所著,或者说,孙甘露有赵佶的魂魄,但是克服了他的软弱。千里江山如画,信使也有乾隆的心事,乾隆也有秦娥要忆,但是,高级文化要有高级文化的气派,江山缱绻最性感,帝王哪里需要自己出手。一流文艺,从来一花一世界,而不是倒过来。或者说,在本质上,当代清宫剧,缺的还不是故宫文物顾问,缺的是不动手的动手感,不及物的及物感,缺的是甘露。

毛尖

毛尖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有一只老虎在浴室》等二十本书。【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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