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正文:想让人安静,你的声音必须先盖过喧嚣 | 访谈

长江日报记者 黄亚婷


关正文近照

上周,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了2018年度优秀网络综艺节目,《见字如面》第二季上榜。另一边,以首创“场景式读书节目”定义的《一本好书》,自10月8日开播以来好评不断,在豆瓣拿下9.3分(满分10分)的高评。它们背后的推手,都是总导演关正文。人们说,娱乐喧嚣,他做的节目却是股股“清流”。长江日报读+周刊专访关正文,“清流”之下,是他对好书的终身情感,身处喧嚣,他也并不过分为“娱乐至死”“知识焦虑”而发愁,在他看来,人类对提升个体生命价值的追求,从未停止。

科幻作家?大刘是人类作家

迄今为止,人类出版了多少本书?恐怕数量太过浩瀚,以至于无人能够统计清楚。于浩瀚之中打捞些许,说它们是“好书”,凭什么呢?

《一本好书》第一季选出的书目如下:《月亮和六个便士》《万历十五年》《三体》《人类简史》《未来简史》《霍乱时期的爱情》《查令十字街84号》《尘埃落定》《无人生还》《麦田里的守望者》《暗算》。官方说法是,这是节目组从全球各大图书馆、高校推荐书目中精挑细选而来。

既是挑选,必有标准。关正文说,“这些书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起到了积极效果。”他又进一步解释,“所谓积极效果,并不是说这是‘真理’之书,而是它提供了多元价值,启发了思考,打开了人类认知的窗口。”他尤其强调当下性,“有些我们命名的经典著作,比如苏格拉底、柏拉图的书,包括中国的古典名著,也都具有非常好的学术意义,但在当下生活和当下生命意义中,很多已经不是最直接地影响人类,对于这类书,我们承认它们是经典好书,但我们优先选取那些在现代仍有极高活跃度的著作,包括思想著作、文学著作、历史著作等。”

具体而论,对已播节目中介绍的几本书,关正文给出了自己的理解。“比如《月亮和六个便士》,人们通常会较为简化地会说这是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但你很难说斯特里·克兰德的选择就是理想,他还是锁定在个体生命的目标,而这个目标与整个社会和伦理秩序发生了激烈冲突。毛姆的这本书自出版就受到全世界读者喜爱,百年不衰,他谈论的,并非大而空泛的理想和具体卑微的现实之间的关系,而是个体目标纯粹化、极致化之后,它和社会秩序、伦理秩序之间应该如何摆放。”

关正文提出了一个疑问,“所幸,斯特里·克兰德最终成了传世画家,但如果他不著名,他一切的行为逻辑是否还能成立?这才是关乎我们自身的问题。我们在追求个体价值时,难免患得患失,难如斯特里那般纯粹,当你和社会秩序、伦理秩序发生冲突时,你如何评价自己的行为?这是《月亮和六个便士》更具启发性之处。”

这些书,关心历史与未来,探讨理想与现实,也谈论爱情。“人们似乎好久不谈爱情了。”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关正文第一句就感慨万分,“我感觉,在当下整个公共交流空间里,人们常常为一地鸡毛而做各种阐释,很少再为一个伟大而感人至深的爱情所动容。但《霍乱时期的爱情》又不是那种守身如玉的传统爱情,它在半个多世纪的漫长故事中生长出枝枝岔岔,穷尽了爱情的种种可能性。”

中国著作,关正文选择推荐刘慈欣的《三体》,这是近年炙手可热的作品。改编《三体》一直是中国影视界渴望而暂时不可及的愿景,把它搬上综艺舞台,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人们习惯称刘慈欣为科幻作家,而关正文给出的定位是,“大刘是人类作家”。他解释,“我觉得,所谓的宇宙社会学理论是指向人类社会学的某种认知。《三体》当然有宇宙社会学方面的内容,大刘也对费米悖论——必然出现的外星文明为何不与人类联系,给出了自己的逻辑,即生存第一,不允许对手存在。但《三体》不仅是帮助认清人类和外星文明之间的关系,这种逻辑也广泛适用于人类自身生活。”

总而言之,一本“好书”并不在于好得完美不缺,好到必需须人人完全认同,“人类文明进程应该是多元、复杂、微妙的,好书应该提供更多独立思考的养分和信息。”

我对好书的情感是终身的

邀请实力大咖为文学站台,关正文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在《见字如面》第一、第二季中,张国立化身过曹禺,王耀庆饰演过黄永玉,周迅朗读过太平轮幸存者家书……那些深情的演绎,无数次让演员热泪盈眶,也感动得观众涕泗横流。就连信中人,也不乏生出无限感慨, 93岁高龄的著名画家黄永玉看过王耀庆在《见字如面》里对自己的演绎,便热情邀请关正文等到家中做客,还赠画赠字,满心欢喜。

对于《一本好书》,关正文说,《见字如面》是《一本好书》的“副产品”。“读书这件事,我好多年一直想做成节目。”他说,“但我一直没想好,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所以先做了《见字如面》。如今大家看到《一本好书》的呈现方法,我找了很长时间。”

从《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到《中国成语大会》,再到《见字如面》《一本好书》,乍看之下,关正文似乎大有字词句、段篇章的循序渐进节奏,他哈哈大笑,“真没有!”这看似谋篇布局,是一项宏大的文化节目计划,但作为当事人,关正文说都是偶然,“每一个节目都憋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招,也不知道成不成。如果我十年前就想到读书可以这么做,我那时候一定会做。”

这并不是嘴上故作谦虚,实乃背后不易。《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最初一直被质疑题材小众,曾砸在关正文手里三年迟迟无法上马,就连如今火得一塌糊涂、被国家广播电视总局评为年度优秀网络综艺节目的《见字如面》,第一季也近乎“裸奔”,无人看好。如今屡屡成功,甚至被称为国内“清流综艺”的开创者,关正文始终严谨,甚至有些警惕,“我们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是因为那些信好,书好,千万别以为掌声是冲着我们的。”

他不想当人前英雄,更乐意躲在文学背后,这与他本人的爱好及经历有关。1982年,关正文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并留校任教,而后进入中国作家协会,当了多年的文学编辑。直到上世纪90年代,关正文转入电视行业,从文案做到总导演,他早年参与制作的节目——《幸运52》《开心辞典》,也在全民娱乐之中注入了些许文化气息,“尽管读书读得不太好,但我对书的情感是终身的”。

看《一本好书》,能感受到关正文对书本的热爱与敬畏,每一期节目,实际上都只演了小半本书,结尾一定是——故事远远没有说完,想知道更多,去看书吧!

很多人把《一本好书》视为经典的综艺化戏剧改编,这并不准确。关文正一再强调,“我们不是传统的戏剧改编,也不追求二次创作表达,更在乎是否忠于原著叙述。”在他看来,他不是借综艺节目去改编这些好书,不是要把它们从文字艺术转化为舞台艺术,“我一直说,这个节目是读书的‘试衣间’。我们的改编有两个标准:一是如何最有效率的地介绍,所以用了大量旁白加戏剧片段来表现,如果真抱着改编成舞台艺术的想法,那《霍乱时期的爱情》可能要演30集;二是如何生动有趣地介绍,戏剧化、脱口秀等,都是形式。特别感谢赵立新、王劲松、王洛勇、潘虹、徐帆、王自健等优秀的表演者,他们让趣味生成。我想的永远是用什么方式去推荐一本书,而不是让形式喧宾夺主,如果大家通过节目觉得书有意思,去看书吧,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访谈】知识焦虑无法通过“速食”完全缓解

好书的阅读不可替代

读+:每期节目介绍一本经典好书,需权衡精选与留白,您如何考虑?

关正文:首先是物理性留白,每期节目都不会把一本书全部演完,将一本几十万字的书浓缩成一万字的脚本,这个过程中,天生就会丢失大量情节和细节。我们一开始做节目,就很清楚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读书的过程是塑造自己心中“哈姆雷特”的过程,但这个节目,首先是做给那些还不知道或者还没看过哈姆雷特的人看,所以我们要忠于原著,并且相对而言做到重度吸引,让没看过这些好书的人,燃起去阅读它们的愿望。

其次是思想性留白,还有一千个已经知道哈姆雷特的人怎么办?我一直特别坚信,好书的阅读是不可替代的,即便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不意味着这一千个人不就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进行交流。所以,当我们塑造出其中一个哈姆雷特形象,不可能也不该影响任何一个读者去塑造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我们在节目中推荐这些好书,演绎这些好书,不是从此就规定了一个形象。能够被规定的读者不是合格的读者,或者说,不是一个合格的读书人。所以,好书的阅读空间,是不可能被任何节目或人所替代和填满的。

读+:这也是很多人说的,读书其实是很私密化的事情,您怎么处理个人化与大众化的关系?

关正文:这种所谓个人化阅读,用私密不太准确,听上去老有点见不得人的感觉。关于读书的个人感受,我的观察是,越来越多人实际上是倾向于对公众表达和分享的。尤其互联网时代,大家在各种弹幕上看到,人们的分享欲望十分强烈,我觉得这种分享本身也是知识获取的一种途径。

节目播出后,我自己是不看节目本身的,因为制作时已经了然于心,我会专门看观众的弹幕,觉得特别好玩,感觉观众就在身边。比如看《霍乱时期的爱情》,那弹幕真是人类情爱景象的浮世绘。这让我深刻感受到,即便是大众化的分享,也是千奇百怪的个人感受集中表达,哪里真有统一共识呢?太难了。

读+:看过节目回归书本阅读,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但不少网友也说是抱着“一小时读完一本经典”的“速食”想法来看《一本好书》,感觉这并不是您的初衷?如今很多几分钟速读,或者听书等形式流行,您怎么看这种知识“速食”?

关正文:刚刚已经讲了物理性留白,观众在《一本好书》里看不完一本好书。但是,即使是看了节目而没有去看书,也比看那些毫无营养的东西要有进步,毕竟,节目还是提供了思考,提出了问题。我觉得这也是营养,也是对思考的激活。可刚刚也说了,好书的阅读不可替代,知识焦虑是无法通过“速食”完全缓解的。

读+:这类节目的情感表达很浓烈,比如《见字如面》就被称为“共情渲染”,您会担心过于煽情吗?如何去平衡情感表达和渲染过渡度的微妙关系?

关正文:我在做节目的过程中,其实更多困惑是,我原来觉得把书生动化地向大家介绍是目的,但我也发现,很多人的兴趣不在于讨论书,而在于讨论戏剧化呈现水准,包括改编是不是好玩,戏好不好,演技如何。我自己也有一个接受过程,尽管全民讨论演技这事有点荒诞,但这是我们今天大众传播必须要面对的事实,既然是服务公众,必需提供公众所乐见的东西,然后才能达到倡导读书的目的,否则,大家连看都不爱看,还谈什么目的和意义呢?让更多人喜欢看,然后观众群里有一部分人去看书了,这就是客观的理想效果。

我最近越来越想得开了,我一开始还纠结,当你用手指着月亮时,别人要看你的手,这个逻辑到底对不对。但你现在面对的情况是一片高举的手臂,你想让人看月亮,首先必须让人看到你的手,这就要求手必需尽可能漂亮,必需尽可能举得高,人们只有先被你的手吸引住了,才有可能看到你希望大家看到的东西。

换个例子,就像在教室里有一群吵闹的孩子,当你需要他们安静时,你必须首先声音喊得比他们大。想让大家安静一点,必需首先成为喧嚣的一部分,并且要尽可能大声,尽可能引人注目,这说不上牺牲,这就是最合理的逻辑。当然,在喧嚣之中,我们也必需摆好自己的位置,我们的信心在于,我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相比考虑是否渲染过渡度,我更担心站得太高会离众人太远,那也无法达到我们的目的,所以更需要考虑接地气的问题。

提升生命价值,一直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主流

读+:《见字如面》《一本好书》这样的节目更像是充当着文学解读者或文化引领着的角色,您是否享受这样的定位?

关正文:绝不。比如《见字如面》,它受欢迎是那些信好,艺术家们演绎得好。《一本好书》更是如此,之所以能激活大家思考,是因为那些书好,是因为优秀艺术家的演绎生动,站在马尔克斯、毛姆这些作家巨人的肩膀上,不能想自己真的成为了某种高大的事物。我始终特别明白,当我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到了众人的欢呼,不要以为那些欢呼是给我的,那是给巨人们的。

我从前在文学界就是一个编辑,把好作家的好作品通过出版活动介绍给读者,我现在是一个电视人、节目人,我是希望把好书介绍给观众的人。撑死是个修路的呗!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座山,我们只是告诉大家那儿有一座山,并且修了一条通往山脚的简易的路,帮助众人抵达山脚,但也只是山脚而已,至于攀上山峰,那是众人自己爬的事。

读+:大家把《见字如面》《一本好书》这类节目称为文化类节目,您自己有一个说法是“内容价值类节目”,这意味着您希望把人们从单纯的娱乐拉回到人文价值和思考上吗?

关正文:我不敢说有这个野心。但我觉得,从人类有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以来,一直就有一个主流,这个主流的动机都是从个体生命价值的提升出发。也就是说,每个人,不管他的精神阶层在哪里,他都有提升自己生命价值的原始动机。即便是早期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他也会喜欢评书说书,最早的叙述文本多使用唱诗形式,就是为了最大程度流行,不管是希腊的史诗,还是咱们的通俗戏馆,人们以为看戏是纯粹的消遣,但实际上完成的是一个人对社会、历史、他人、自己的认知过程。这种认知和提升,在休闲生活之中就一直是主流。

很多人描述人类的精神面貌在互联网时代发生着多么重大的改变,可我觉得这种观察本身是肤浅的、短视的。表层娱乐确实有,但并不是互联网时代的新发明,不过变换了形式而已。放眼全球的文明国度,大家都有表层娱乐,都有各种流行偶像,但也有很多人在安静地阅读,积极地提升,而不是都去享受“精神足浴”或“精神KTV”。

我没有什么野心去把人们拉回到人文价值和思考上,因为我知道,长久以来,人类的精神生活主流一直在此,始终没变。即便出现短暂的其他支流的喧嚣,主流本身也拥有强大的修复能力。所以,我在做的事情,实际上是恪守常识,顺势而为,人类精神生活本该如此,本就需要这些,至于是不是喧嚣里的一朵巨浪,不需要特别在乎。一次次的现实反馈足以说明,比如《见字如面》《一本好书》,这样的内容价值类节目能够迅速找到身处主流的那群人,并且迅速得到反馈。这些追求主流的人,实际上是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是拥有一定程度精神自觉的人。

读+:所以您并不像很多人那样担忧“娱乐至死”?

关正文:担忧没有意义。而且,对这种担忧的所有表达,以及对读书、思考的所有呼吁,在社会上从未停止。可效果呢?比如,我们一直有读书日、读书节,各种活动总搞得特别隆重,但实际效果可能甚微。我觉得推广阅读,本身就是漫长且需要持续努力的过程。至于最终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公众的消费取向和喜好,这件事情压根不应该去想,只应该去努力,脚踏实地去做一件一件的事就好了。人不能靠担忧活着,也不能靠妄想支撑,这样只会让自己显得特别可笑。

读+:《见字如面》马上就要推出第三季,《一本好书》会继续做下去吗?

关正文:好书这么多,《一本好书》目前选取的只是沧海一粟,如果有市场和平台的支持,我们一定会做下去。

【编辑:周劼】

(作者:作者黄亚婷编辑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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